問:你是如何接觸到基督教,進而接受這個信仰的?
我第一次看到與聖經有關的東西應該是在英語閱讀材料之類的東西,像是《聖經故事一百篇》或者是諸如此類的聖經故事摘要這樣的讀物。當時這樣的讀物應該是八十年代作為英語輔助教材、作為文學的一部分出版出來的。我記得其中有一篇,好像是《聖經故事一百篇》的選段,第一篇就是創世紀那一篇。我第一次看到完整的聖經應該是98年前後,在烏魯木齊的一個天橋上,看見有人在地攤上賣聖經,二十塊錢一本,新加坡聖經公會印制的聖經,然後我就花了二十塊錢把它買回去了。在那以前的時候,我其實已經買了一部古蘭經。當時好像除了新華書店以外,很少有別的書店。一般比較有的書,要你自己跑舊書店才能買到。基本上所有的書店裡面都能夠買到古蘭經,但是聖經卻總是沒有。那是我第一次買到完整的聖經,從頭讀到尾。
當時我在第一次讀聖經的同時,正在迷戀十七世紀的英國文學,就是托馬斯•布朗或者是泰勒那些人的文學,像《翁葬》、《醫生的宗教》那些東西。當時在我的認知世界里,這些書都是連在一起的。我第一次讀聖經的時候,首先最著迷的地方就是所羅門王的箴言、詩篇那些部分。對於我來說,它代表的是一個跟我原先熟悉的西方文學非常不同的世界。我原先,在當時我自以為自己是非常熟悉西方文學的,但是想了一下,在我以前熟悉的文學風格中間,似乎是缺了一大塊。直到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把聖經當作一種帶有獵奇性的知識來考慮的。整個認知世界大體上很像是陳樂民或者資中筠他們那些人寫的書上,是一種人文主義色彩的認知世界。在這個認知世界當中,教會是一個遙遠的背景,而且大體上扮演的是一個負面的角色。文明、啓蒙和進步才是世界的主流,西方在這個世界主流中走在前面,但是前提條件是打破了原來教會對文明和進步的各種約束作用,像是啓蒙衝破枷鎖一樣,才能夠解放出現代的自由和文明。現代的自由和文明主要就體現於解放,而解放,在當時我也跟大多數人一樣,分不清楚政治上的專制主義和他們所說的教會對于思想的約束到底是什麼關係,只是模模糊糊的傾向於一切自由和解放都是比較好的。
我想我後來之所以對這兩件事情有點區分,大概已經是到二十一世紀初的事情了。那時候是國內第一批開始引進哈耶克和波普爾這些書的時代,開始區分英美思想傳統和歐洲大陸思想傳統的時代。那時候我開始私下裡面考慮各種不同思想傳統和社會結構之間的關係,然後對照我自己和我周圍的世界,開始對基督教有一種,除了抽象理論以外,還有其他方面的考慮,一個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都不考慮的問題,就是說組織結構和社會基層的問題。這一點,我依靠的東西與其說是正式的歷史材料,倒不如說是文學作品和其他各種間接材料為我提供的歐洲社會的方方面面。對照當時思想界最流行的學說,就是英美思想流派和歐洲大陸思想流派的區別,再對照我對歐洲大陸和英美社會結構的瞭解,這個主要的區別就顯示出來了。
這樣給我提出的主要啓示就是,我以前一直是不相信官方的歷史學說,但是我是相信啓蒙主義者勾畫的那種歷史學說,現在我發現這種歷史敘事當中仍然有著重大的缺陷或者說是重大的漏洞。如果按照他們的描繪的話,應該是近代以來隨著宗教勢力的退場,社會逐漸趨向進步,而這個進步的中心應該是在法國,主要是啓蒙者所做的事情。但是我各方面看到的情況就是,法國所代表的歐洲大陸和英美之間,社會發展出現了明顯的不同。在英美社會上我沒法注意不到,被稱為是進步的人文主義知識分子,包括哪怕是像傑斐遜總統這樣的自然神論者,在社會上只是一小撮,非常少的一小撮,社會的基層仍然是基督徒,而且大多數社會工作是由牧師和教區完成的。即使是知識分子當中,通常原先啓蒙者告訴我們,本來這些人應該是解除了基督教束縛的世俗人文主義者,但是在美國,一般人認為自由民主最先進最典範的國家,它實際上依靠的是愛德華茲牧師諸如此類的人,他們發揮的作用比傑斐遜總統這樣的人發揮的作用要大得多。
而在法國,大體上啓蒙者所描繪的路徑基本上是正確的,就是說,十八世紀以來,基督教的力量,至少在社會意義上是大大削弱了,國家通過官僚組織侵奪了中世紀教會所掌握的主要權力。同時尤其重要的是,教育原來也是教會所主辦的,現在產生了國家利用納稅人的錢建立世俗大學,世俗大學大量產生了世俗知識分子,世俗知識分子通過教育改革控制了最基礎的學校教育,掌握了塑造人類,特別是人類兒童心靈的重大權力。以前,我想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國家教育,義務教育,如果做不到才是錯誤的,但是我比較深入地瞭解西方歷史以後,才覺得這是世界歷史的一個重大關口。在這以前,這些事情都是由教會主辦的。國家把兒童從教會手裡面奪到自己手裡面,並不是出於開明和進步的邏輯,而是為了掌握塑造新國民的權力,他們要把這些新國民塑造成忠於具體的世俗國家,比如忠於法蘭西和德意志,讓他們為國家去死,讓他們把政治看得比宗教還重要,例如法蘭西人可以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但是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們是法蘭西國民,效忠於法蘭西,按照這種新的邏輯構建近代世界。最後,正是由於這種新的邏輯,世界大戰才會存在。
在我們的歷史敘事中,前者都是進步,他們也不會提到這些事情和近代世界大戰和現代專制國家之間的立體聯繫。但你從許多蛛絲馬跡中都可以看出這一點,例如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引起的精神危機中,有很多保守派,比較傾向於保守的人士,像德國的黑塞這些人都發出的意見說是,之所以會發生這些事情,就是因為傳統的基督教信仰衰微了。基督教的共同體是普世的共同體,它要求人們通過愛基督愛全人類;而現在的教育,所謂進步,則要求人愛自己的國家,仇恨其他的人類。正是因為這樣,才在表面上極度的開明和進步之中,才會爆發世界大戰這場災難。而且就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歐洲和英美仍然是有差別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歷史變化,主要是英國變得更接近於歐洲了。但是美國仍然有自己的傳統,可以說,美國直到現在仍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基督教國家,它的鈔票上仍然印著「我們信仰上帝」。而歐洲呢,通過福利制度和官僚體系進一步發展,變得益加世俗人文主義了。
我想大多數進步知識分子都會更喜歡歐洲或者歐盟那種世俗國家的模式,但是無可否認,無數蛛絲馬跡都向我們顯示,美國才是真正有活力的社會。而北約之所以能夠戰勝蘇聯,扭轉世界歷史發展趨勢,靠的還是里根總統這樣的人。而里根總統的精神力量,它並不是來自於我們開明知識分子所想象那樣,自由、憲政諸如此類的東西,他靠的不是別的,就是基督教信仰,而這些東西恰好就是我們知識分子企圖嘲笑和抹去的東西。如果我們啓蒙知識分子的說法是正確的,那麼里根總統這些人所信仰的那些東西,恰好就是跟胡喬木和郭松民企圖讓中國兒童相信那些東西一樣的,都是開明和進步的障礙,都是我們這些啓蒙知識分子應該加以掃除的東西。所以他們的敘事體系一定是有很大的問題的。
這些問題需要解釋,以後我一直在尋找這些解釋。我自己的思想方法其實不是很完整、很有系統的,只是把許許多多我觀察到的各方面的材料湊起來,像是格林童話裡面的《漢賽爾與格萊特》一樣,用麵包屑標記路徑。這些路徑是非常不完整的,也不見得是全部的真理,但是如果它揭示了原先我以為是天經地義的認知結構是錯誤的,那麼這條線索的發掘大概就是沒有問題的。以後,我一直到現在都在做這些事情,逐步的把各個片段的信息和材料聚集起來,試圖發現它們之間的相關性,在整個散漫的、布滿整個世界的知識當中,尋找一種被稱之為格局的東西。在這些格局的背後,我越是往這個方向走,就越是發現基督教在這個格局背後的力量。現在我傾向於認為,缺少了背後這個基本格局,整個西方文明就失去意義了。在整個西方文明失去意義的前提下,我們在五四以來,或者說整個近代中國以來,當作開明和進步的所有東西都變得喪失意義了。
最後,我現在越來越傾向於這種假設就是:我們現在當作開明和進步的東西,與其說是真正開明和進步的東西,不如說是基督教文明在高度發展以後,產生出來的剩餘資產;而我們拿著這些剩餘資產實際上是發揮了,腐蝕和破壞原有這個產生文明資產的基本力量的作用;而這個文明資產的基本力量,過去和現在,仍然是基督教和基督教會,如果抽去了它的價值內核和組織內核的話,我們現在所知的西方文明不一定會存在。當然這不是確定性的結論,因為我的思想方法仍然是按蛋頭學究那種講論證的思想方法,所以按照這種思想方法,你不可能得出確定的結論,但是這肯定是一個具有高度蓋然性的學說。這個高度蓋然性的學說比我迄今為止,從出生到現在學習到的其他所有學說都肯定更接近於真理。
當然對我來說,我大概也就是在最近的這個時期,在我推出這些理論的時期,同時才接觸到了具體的基督教會。在那以前,我一直以為基督教基本上是西方的事情,在中國,我所在的社會裡面,是基本不存在的。我第一次接觸到基督教會還是2010年在成都四川音樂學院的時候,那時候我才接觸到具體的講漢語的基督教徒和他們的教會組織。然後漸漸的尋找,查看社會上的材料,考慮他們在社會上發揮的作用,一步一步的修改自己的認知圖景。這條路其實我不能說得太清楚,因為它不是一個已經形成的東西,而是一個正在走的路。所以我現在還在走這條路,因此也不能夠說出什麼能夠稱得上是結論的東西。我只能把我曾經走過的那條路,在走路的過程中間,經歷的軌跡大致上的說一下。將來會發現什麼問題,其實我自己也還需要更好的引導。謝謝。
問:教會在社會上發揮的作用是什麼?
劉仲敬:從前我一直用比較純粹世俗的方式來解釋歷史,最近幾年我把有神論的因素加入到我的歷史體系里。之所以這樣,也是因為不得已,因為如果沒有這樣的因素的話,歷史體系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完整。缺少了這個因素,有很多問題就變得不一樣了。像社會組織這種東西,你可以把十九世紀以後的社會組織,特別是列寧主義政黨,看成是一個沒有上帝和基督的反面教會。它的組織形式,它的黨支部書記其實就是一個相當於教區牧師的角色,他隨時隨地,在牧師給你講聖經的禮拜天,支部書記也會召集他的黨員什麼的,學習馬克思的著作,講階級鬥爭,講工人團結的道理,諸如此類,然後他也是能夠提供養生送死的全方面服務的。
在這一點上,我發現了自由主義理論有一個重大的缺陷。因為以前我也算是廣義的自由主義者,這種理論等於說是要強調個人的獨立和尊嚴,一個人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不牽累任何社會組織。但實際上這樣製造出來的人在社會上是非常孤立無援的,也許極其有教養或者是有錢的人能夠維持,但是普遍的草根老百姓,如果處在這種狀態下,那結果是非常不安全的,他們應付不了意外事故的風險,甚至在死亡面前都沒人安慰他。如果不考慮其他的意識形態方面因素,僅僅考慮社會生存能力的話,那麼一個普通的老百姓假如是信仰了我原先認為是最合理的自由主義理論的話,那他過的生活將是極其孤立的;而相反,如果你是有團體的,無論你是計劃體制的工會團體,還是基督教的教區團體,還是伊斯蘭教的教會團體,那麼你在社會上生存,安全和有保障的程度都要大得多。
我當時正在跟其他一些人論戰,有很多自由主義者在這方面是非常堅定的,他們認為計劃體制也好,基督教、伊斯蘭教主義也好,都是落後的,限制人類意志自由的,只有人的絕對意志自由才是值得追求的目標。我不能夠完全從理論上反駁他們,但我直覺地感覺到不對勁。他們描述的這種人,如果在社會上生存的話是很脆弱的,很容易被意外事件所抹掉。他們跟其他,比如說是有愛心的、相互幫助的團體相比起來,是極其脆弱的。
別的不說,因為我習慣於用歷史實例做具體的思考,假如是一群自由意志主義者組成的移民團體在北美洲海岸登陸,像清教徒在馬薩諸塞那樣建立殖民地,他們會得到什麼樣的下場呢?我們知道的歷史就是,清教徒的團體在馬薩諸塞建立了自己的共同體,頂住了極為艱困的局面,最終變成了現在美國的種子。美國是一個高度結社自由的國家,誰高興結社都可以結社,我知道有很多社會主義者都結成了類似的團體,想要搞新和諧村,搞社會主義實驗。但我看到的情況就是,他們沒有一個能夠維持到一、兩代人以上的。無論最終的原因是什麼,但事實擺在眼前:無神論者或者世俗主義者搞的結社是極其脆弱的,無論是在自然環境還是在社會環境下,都沒有什麼抗壓能力。而人類團體的前途,通常不是取決於你在最繁榮時刻的最佳表現,而是你在處於最糟糕時刻抵抗困難的手段。
僅僅是由於這一個淘汰標準的話,我就可以相當有自信地說,無論從政治理論上應該怎麼樣解釋,從歷史發展的實際情況來看,沒有宗教信仰的團體是短命和脆弱的。最後的歷史繼承人不是像計劃體制所說的那樣,是屬於無神論者;也不是像啓蒙主義者說的那樣,是屬於信仰自由、開明和進步的人;最終,它仍然要屬於有信仰的團體,只有有信仰的團體才能夠繼承世界。我能夠根據蛋頭學者都可以接受的那種能夠核實的證據,可以很有把握地推出上述結論。其他的結論呢,我有很多基於直覺的結論,但是這些結論我不敢說一定能夠經得住論證和核實的程序,所以我就先不提那些。就說這一點我能夠絕對有把握、經得住驗證的結論就足夠了。
問:對照教會在西方歷史中的角色,您怎樣看待中國教會在中國社會轉型中的角色?
劉仲敬:因為中西比較是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最關心的問題,我可能是從小就非常熟悉這方面的爭論,在這方面的各種學說我多多少少都瞭解過,而且都曾經在過去的某一個時期傾向於相信它們,但最後都覺得它們存在著很多缺陷。照我最近這一時段的想法,我覺得這裡面的問題好像是存在於組織方面。我們所說的中國社會方方面面的東西,歸根結底是要歸究於,它的社會是一個高度散沙化的東西,我把它稱之為「一輪紅太陽,十億藍螞蟻」的結構,它極度缺乏最上層和最下層之間的中間團體。如果用社會資本這種學說的話,那麼它就是一個社會資本高度匱乏的地方。
而西方之所以能夠在近代把它的秩序輸出到全世界,就是因為早在近代以前,它的社會資本就極其豐富,它的社會中間層比東亞要厚得多,內部的小團體和錯綜複雜的社會網絡結構要完善得多。而這些網絡結構中間,毋庸置疑,教會是其中最核心、最深刻、最基礎的部分。我們過去注意了太多那些知識分子搞的東西,其實只是水面上的泡沫,水面下最堅實的基礎始終是教會。而西方背後輸出的那些秩序,你只要順著歷史線索,追溯到足夠遠的話,最後總是跟基督教有關,即使不是直接出自於基督教的,至少也是出自於跟它有高度相關性的因素。
而中國方面呢,我不大確切知道「社會轉型」是什麼意思,就是說,我現在強烈地傾向於,現代知識分子所談論的社會轉型,恐怕是建立在一系列誤解的基礎上的,因此本身不能夠作為有效的討論範式。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說近代以來,東西方開始接觸的過程中,彼此之間立刻就能夠發現雙方社會組織的強度是相去甚遠的。西方社會組織的強度要大得多,在宗教方面尤其是這樣。在傳統的十七、十八世紀以前的東亞社會,找不到可以與西方教會相提並論的社會組織,這一點可能也就是造成東亞社會格外脆弱的主要原因。而近代以來教會的輸入,我把這種事情稱為秩序輸入,跟它的人口之少是極其不成比例的。
有很多民國史專家,我不知道他們注意到沒有,在中國近代史上發揮格外重要作用的人物中,基督徒所佔的比例跟他們在當地人口所佔的比例是極其不相稱的。百分之幾的極少數人口在歷史上發揮的作用,好像是佔據了半壁江山,甚至大半壁江山的樣子。然後,在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變局中間,情況突然被逆轉過來,教會受到壓迫,最終基本上被趕出中國或者是進入了地下,然後在這個時期,中國就又要經歷一次高強度的社會沙漠化。用我自己創造的術語就是說,明清時代的東亞社會已經是高度散沙化了,除了高高在上的強大的皇權和官僚體系以外,社會上還能存在的組織,除了以血緣關係維持的宗族組織以外,已經沒有多少了。在49年以後,連這樣的組織也被打破以後,基本上可以說是除了官方的組織以外,一切民間社會都已經徹底不復存在了。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只有官方權力而沒有民間權力這種可怕的狀態。以後發生的所有災難,歸根結底都要歸咎於這種可怕狀態。
所謂轉型,如果它還有什麼意義,就是從這種狀態中走出來,重新積累一些可持續的社會資本。那麼可持續的社會資本是從哪兒來呢?實際上歸根結底就是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教會,第二部分是非教會的NGO。在這兩部分當中,你必須得比較一下它們的活力和耐力。這一點不是我根據理論上判斷的,而是根據世界各國,包括東亞和中國,實際上各種非政府的民間和社會組織的活力和耐壓性來看:如果是在繁榮昌盛、一個高度民主和法治的社會裡面的話,它們的活力和耐壓性不是很容易區別的;但是如果處在一個高壓或者是其他因素造成的極其困難的環境下,差別馬上就顯示出來了,教會顯得非常強大而耐壓,而沒有宗教背景、純屬世俗的任何團體,尤其是知識分子團體,即使它們在繁榮的時候顯得非常強大,在困厄的時候卻總是不堪一擊,像泡沫一樣迅速地碎裂了。
我對蘇聯和共產國際的傳播歷史下過一番工夫,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在十九世紀進步知識分子曾經認為教會是過時的東西,資本主義是比較好的,世俗人文主義搞的新教育是比較好的,但是真的到共產主義來的時候,那些被認為是先進的、有錢的人、有知識的人、有學問的人、掌握有一切為世人所羨艷的東西的人,真的在布爾什維克面前就像雞蛋一樣脆弱,沒有幾年就化為烏有了;但是原本被很多有錢人和有知識的人瞧不起、認為是很土鱉很愚昧的教會,卻是始終打不倒壓不垮。最後在蘇聯解體的過程中間,最強大最有效的力量仍然是像波蘭天主教會這樣的力量。
而在韓國這樣的威權主義政體當中,最有力的、最能保護社會的力量,仍然是它的教會。我原先想象不到,大多數人都會以為韓國本來是跟明清的中國社會結構比較接近的,是一個強大的儒家的宗族主義的社會,有一個專制國家和官僚體系,跟明清社會是差不多的,但是韓國民主化的過程和社會基督教化的過程緊密地摻雜在一起。而台灣民主化的過程,台灣民族運動或獨立運動興起的過程,和台灣的長老會同樣是有分不清的關係。我再追溯這條歷史線索,也就可以發現,追溯到1945年以前,最初的傳教士,馬偕這些人在台灣登陸的時候,在大陸被斬斷的這些種子在台灣發芽了。而在現在呢,等於是最近這幾十年,社會環境稍微放寬了一點,可以說是社會資本有一定增加的傾向,而這些增加的社會組織當中,教會好像又是其中最迅速、最強大的組織。
直到2003年以前,我都沒有太重視這些事情,但是只要我開始注意到這些線索,我就沒法避免這樣的結論,就是,比如說中國企業家搞的那些慈善活動,或者是中國知識分子企圖模仿捷克和東歐轉型搞出來的那些活動,都很像是小孩子過家家。即使是做出來了,也只有玩偶性質。真的能夠建立成有效共同體,不僅能夠自我維持、而且在高壓狀態下能夠維持的團體,在我看來好像仍然是只有教會。這是我目前觀察得到的印象。具體能不能夠形成有效的解釋,或者說對於大家談論的所謂轉型能有什麼樣的作用,這個我還不敢貿然下結論。
問:您對基督教各個宗派怎麼看?
劉仲敬:基督教的宗派,從歷史上來看,因為我比較熟悉十七世紀前後,宗教戰爭前後的那些歷史,當時宗派的產生,大多數是有具體的因素的。表面上看起來,例如是涉及像聖餐變體論這樣的神學糾紛,但是又摻雜了許多憲法性質的、民族性質的和團體性質的具體糾葛在那裡面。這些糾葛隨著時間的推演,漸漸喪失了它原有的意義。現在的長老派,尤其是在歐美以外的長老派,是不是很清楚蘇格蘭盟約派在他們和查理國王和克倫威爾打仗時期引起爭議的那些內容到底是什麼,我是高度懷疑的。很可能這些理由在當時很重要,但是後來被時間掩蔽,由於引起爭議的理由已經消失,即使在後來他們自己團體的繼承人看來,都已經是近乎被遺忘,或者是看得不重要了。
但是這並不等於說是宗派不重要。我知道有很多神學家和很多值得尊重的平信徒主張,重要的是事工,講神學方面的派系是擾亂人心,把普通的、神學造詣不高的平信徒引入歧途,這樣是不好的,除了效法基督和事工以外,最好不要講別的。這個說法有很多的道理,至少我沒有辦法反駁這種說法,但是我從長期歷史進程中間也看到這樣的現象,就是說,儘管宗派衝突是令人痛苦的,有時候是要流血的,甚至是流無辜者的血的,但是它從側面上恰好反映了在這個階段,所有人對信仰都是極其認真,這恰好就是各種理論、精神世界發展得最接近完善的時期。因為你如果不是對這些事情極度認真的話,你是不可能把身家性命賭在上面的。如果你抱著一種無可無不可,哎,這樣也行,那樣也行,他說的也有道理,你說的也有道理,什麼都無所謂的態度,確實是不會發生衝突。但是這種人,你也可以想象,第一,他精神發展的深度應該是不太夠的,第二,這種和平是不是好事,到底是維護和平的好事,還是代表了信仰本身的衰微,代表了整個社會對信仰本身已經變得無所謂或者不在乎了,這是很難說的。
如果是後一種情況的話,這種和平其實就是那種我稱之為混溶主義的東西。像是秦漢以後,儒家、法家和其他諸子百家混溶,我們都知道這種混溶的結果是所有各家思想活力都衰退了。他們在春秋時代相互掐架掐得極其激烈的時候,每一派都是有活力的,儘管他們都是有自己的錯誤,但是錯誤當中也是有活力的。但是最後等到他們不掐架了以後,好像很和諧的時候,其實是大家都已經沒有活力了,大家都衰微了,新興的佛教和道教就起來了。然後唐代以後,儒佛道三教又有強烈的融合傾向,但是與此同時他們的思想創造力也衰退了。我們回顧歷史就會發現,別的不說,佛教的思想創造力最發達的時代,就是從兩晉到唐代初期的時期,那時候恰好就是佛教跟道教和儒教撕得很厲害,佛教各派別之間也爭得很厲害。最後他們不爭論了,三教合一,和諧的情況下,他們的思想明顯傾向於沙漠化和枯竭了。所以宗派的消滅是不是件好事,我確實是抱著極其懷疑的態度。
當然這一方面你也得注意,你自己發言的立場是什麼:如果你自己身處其中,比如說,我不說別人,我自己,如果我自己處在這樣一個團體中間,為了派別爭論或者神學上的意見,爭論得很嚴重,足以嚴重到打起來的地步,而打起來可能直接威脅到我自己的腦袋,我肯定會覺得很痛苦,希望大家能夠和平下來,最好不要爭下去;但是如果我站在距離很遠的地方,像一個火星人研究地球歷史一樣,只考慮文明本身的活力和思想本身的活力,我就可能完全忽略因為派別鬥爭引起的巨大的痛苦和犧牲,只覺得為了文明的活力,這些犧牲都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人類隨時隨地都有人犧牲的。在這方面我自己就是自相矛盾的,完全要看我自己處在什麼位置上。
問:中國古代文化中的信仰,哪些值得今人借鑒?
劉仲敬:我傾向於認為,通常所謂的中國文化,我稱之為華夏文明,它的特點就是它缺乏外在救贖的觀念,也就是說它其實是沒有信仰的。有很多人,包括一些神學家都主張,比如說伏羲或者是其他什麼天道觀念,相當於是希伯來人對上帝的信仰這些觀念,或者認為是宋儒的天道觀念,或者是漢儒或者其他什麼人的天道觀念,本身是一種沒有解釋清楚的上帝信仰。但是我覺得這種說法有點經不住深入的考究,因為一個非人格化的東西和具有人格的信仰是不一樣的,而且最關鍵性的區別在哪裡?就是說,人能不能救自己的問題,這一點是非常關鍵的。希伯來文化,猶太基督教傳統產生出來的所有宗教,有一個共同的基本前提就是說,它認為人本身是沒有能力拯救自己的,拯救只能來自於上帝,來自彼岸世界才是救贖。如果認為自己能夠救自己,那是一種比較狂妄的想法。但是我們通常所謂的中國文化,無論它對天道或者是神或者是諸如此類的東西是怎麼解釋的,它基本都是認為人是能夠自己救自己的。所以我傾向於,儘管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確,但是如果我只考慮誠實而不考慮任何社會效果和政治效果的話,我只能說是,通常所謂的中國文化是沒有信仰觀念、沒有彼岸意識在內的東西。
問:我覺得現今的中國政權正在尋找信仰,您如何看?
劉仲敬:我覺得現在的中國政權並沒有在尋找信仰,他們在尋找一種彌補合法性真空的手段,這跟尋找信仰是完全兩碼事。它試圖用一種,通過類似統戰的方式,用其他意識形態來彌補共產主義失去可信度所造成的真空。這基本上是一種政治上的合縱連橫的手段。如果從純粹信仰的角度來看,基本上是屬於空白吧。而且在這種合縱連橫中,我想他會比較傾向於統戰儒教或者佛教,因為這些宗教或者說信仰在社會組織上比較薄弱,而且早在共產主義進入東亞以前,已經有過依附政權而生存的長期傳統。如果假定這些社會力量在將來仍然會依附於政權、受政權控制的話,那麼可能性比較大。對於基督教以及對伊斯蘭教,這樣的把握就比較少。這兩者的區別,我相信,因為我對共產黨本身的思維是有一定把握的,也就是說,對於他們來說,重要的不是信仰本身,而是各種宗教所能夠佔有和動員的社會力量。這些社會力量如果足夠強大的話,是會對統治本身構成影響的,因此應該收編他們或者是壓住他們,始終納入政府能夠控制的管道之內。這跟信仰本身是不發生關係的,這是一種政治上的手段。而在這個政治手段中間,我合理推測,首先被選取的仍然是儒教和佛教。
問:您如何評價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的關係?
劉仲敬:據我瞭解,文藝復興本質上是歐洲皈依基督教以前的那個異教世界的復辟。我們現在主流對文藝復興的看法是誤導性很強、片面性很強的。文藝復興本身就是羅馬教廷腐化或者是世俗化的一個產物。就我得到的材料來說,文藝復興有很多重要的人物,他們自己都是教士,甚至是紅衣主教或者高級教士,但他們研究的主要項目是非基督教的,而且與我們現在的主流說法相反,他們不是在研究近代科學,而是在研究非常古老的巫術,例如埃及巫術、巴比倫巫術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在中世紀長期被正統的教會打壓,認為是違反基督教真理的東西。但在教會的精神控制力鬆弛以後,很多知識分子,甚至是名義上為教會服務的神學家,都非常著迷這些事情,要從古老的文獻中研究希臘時代,比如說以弗所的阿波羅的神諭,研究東方巴比倫的巫術,研究占星術諸如此類的東西。這些東西在教會的正統觀念來看,肯定是屬於怪力亂神,怎麼看都不像是虔誠者應該做的事情。
我們所稱的現代科學是在這個夾縫中間偶然產生出來的一個副產品,雖然文藝復興具體說來是對現代科學有一點點幫助,但這好像不是他們的主要動機。我們可以比較刻薄地說,他們主要是在研究占星術的過程中間,順便給天文學增加了一些知識。而且占星術在他們研究的各種怪力亂神的知識中間應該還算是比較純潔的,比較不純潔的知識,確實是跟黑巫術沒有什麼區別的。像與《浮士德》中梅菲斯特原型有關的人物,德國大師阿格里帕(Heinrich Cornelius Agrippa)這種人,他們研究的那些古老法門中間就包括這樣的技術,你如何把美洲的、亞洲的、埃及的、各個地方的一些神秘植物湊起來構成一個魔圈,在適當的時候念適當的咒語,點燃這個魔圈,就可以發揮召喚某些精靈或者是抵御某些精靈的作用,而這些精靈呢,能夠告訴你許多寶貴的知識,比如說把不同的金屬轉變的知識,比如說操縱火蠑螈和其他神秘生物的知識,變化各種元素,使人延年益壽,或者通過某些神秘的門道,在地球的各個antipode之間來回穿梭的知識,諸如此類的東西。在當時人看來,這些技術好像跟科學是沒什麼區別的,在他們看來,這都是運用一定固定程序的實驗和研究取得某種目的效果的行動,跟現代化學家看待他們實驗的態度是基本相同的。
而宗教改革呢,恰好就是對我上面說的現象的一個反動,它代表了一些比較虔誠的人,特別是北歐那些比較虔誠的人,對以意大利人和南方人為主的人搞的怪力亂神的一種憤怒,覺得你們這樣做嚴重地違背了基督教最初、最原始、最純正的宗旨,有必要撥亂反正。所以這兩個運動從整體上來講是截然對立的運動。當然所有運動都是複雜的,有很多不同的支流,你要說用一兩句話概括,說所有人一定都是這樣的,找不出反例是不可能的。任何一個涉及到很多人、很長時間的運動中,你都可以找出反例,但是你還是能夠區別出主流和反例。要是從主流的角度來看,宗教改革不是文藝復興的輔助或者是同路,恰好相反,它代表的是北歐的虔誠對南歐的不虔誠的一個反擊,兩者之間處在恰好敵對的地位。
問:假設沒有文藝復興的話,有沒有可能產生宗教改革?
劉仲敬:嚴格來說,宗教改革或者類似的東西,在基督教社會內部是連續不斷的,早在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以前,在天主教系統內部,類似的改革衝動已經來回發生了好幾次,只是它們的知名度不像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那麼大,所以除了很專業的人,一般人不太知道它們。其實後來的教會組織,十一世紀之後的羅馬教廷組織,本身也是這樣的改革運動的產物。這些改革運動有很多細節上的不同,但是有一個基本宗旨是大家都遵守的,他們基本上都是認為,他們當時所處時代的教會組織不好,背離了最初的宗旨,在各方面限制了教會的自由,實現不了它以前提供的各種服務,總之要恢復原有的宗旨,使它變得更虔誠一些。這是它們的共同點。這樣的活動,基本上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波的。只不過在十六、十七世紀以前,這些改革的結果,要麼是成立了像多明我會這樣的團體,本身還是在教會內部,沒有跟教會破裂,只是形成了新的團體;要麼就是以某種方式,教會的主流派吸收了他們的某些觀點,使教會自己實現了改革;要麼就是教會的主流派認為這些改革主張本身就是不靠譜的,需要把它們列為異端而加以鎮壓或者排除。這些事情是連續不斷地發生的。我相信即使沒有文藝復興或者是我們所說的新教改革,這些活動在原有的天主教會內部也會不斷地持續下去的。新教改革的特殊之處在於什麼呢?它完全破壞了基督教共同體的觀念,把以前大家相互撕逼的時候不肯撕開的那個最後界線給衝破了,公開建立了各種各樣的分離派教會,這是以前所沒有的特點。這種做法在天主教徒內部也引起了反宗教改革,而反宗教改革其實本身也是一種宗教改革。
問:伊斯蘭教的信仰由真主安拉直接通過天使傳達給先知,再由先知口述古蘭經,而成為安拉的話語,所以他們不理解基督教為什麼還存在耶穌這個東西,他們不理解耶穌到底應該被當作人還是被當作神。請問您怎麼看?
劉仲敬:據我所瞭解的伊斯蘭教,實際上是把耶穌和摩西都明確認為是人,但是是先知,他們是默罕默德以前的先知,沒有神性只有人性,他們所傳導的教義本身是正確的,但是卻是不完整的,需要默罕默德後來對它們進行補充以後才完整。我想正統的伊斯蘭教是這種看法,他們應該不會說是對耶穌的身份有猶疑和爭論。正統的伊斯蘭教肯定會說,耶穌就是人,耶穌是先知,耶穌是一個啓發了後來先知的不完整的先知,這應該是他們的正統和經典的看法。他們對基督教的看法就是,我們已經製造出了伊斯蘭教,等於是把猶太教、基督教所有可能有的優點全部包括上去了,還給你們增加了很多優點,為什麼你們不全都加入我們呢。這是他們基本上的看法。
問:您如何看待未來中國西北綠化的問題?基督教教會在這種形勢中應該如何做?
劉仲敬:西北部,如果沒有強力干涉和資源輸入的話,那麼綠化是它的自然趨勢。而且從社會角度來講並不全是壞事,因為伊斯蘭教的組織就是西北散沙社會中間最強大、最能自我維持的組織,普通的穆斯林所享有的安全保障多於非穆斯林。如果你從純粹物質和功利的角度來考慮的話,加入伊斯蘭教的團體不是一個壞選擇,能夠極大地增加你的安全和利益,在中亞那種社會生態極其惡劣的環境之下,至少對你個人的安全和未來的前途是有極大好處的。能夠阻止這這些趨勢的各種力量,都不是中亞社會本身所產生的,都是從外來輸入的。所以你可以合理地推測,如果形勢發生變化,外來的輸入遭到削弱或者中斷的話,那麼綠化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了。而且在這種情況下,綠化可能就是避免大洪水的唯一合理手段。
我相信在這種情況下,實際上也就只有基督教會能夠跟伊斯蘭教會做重構社會共同體的競爭。在社會共同體沒有重構的情況下,散沙的居民很容易在惡劣的社會條件和自然條件下滅亡,能夠幸存下來的人必定都是有比較強健的共同體的。目前除了基督教會和伊斯蘭教會以外,沒有人能夠提供這樣的共同體。而來自於世俗政權提供的資源,不僅是有限的,通常會使用到錯誤的地方,在很多方面都惡化了當地原有的社會生態環境。最重要的是,它是不可持續的,合理推斷它會在某個不能精確預言的時間突然終斷,引發社會災難。在這種情況下,那麼情況就會很接近於永嘉之亂、五胡亂華的時代,當時沒有宗族組織的散沙居民完全滅亡,只有集結在大家族旗號下的少數居民才能存在。
在未來可能出現的這種情況下,只有基督教會和伊斯蘭教會搞出的居民才能夠幸存。所以你可以把這假定成為一種類似羅馬帝國瓦解以後的局面,能夠繼承羅馬衣鉢的也就是基督教世界和伊斯蘭教世界。而你選擇基督教還是選擇伊斯蘭教,也就決定了你將來的前途。在羅馬還在的時候,提爾和西頓(早期均為腓尼基城邦,今在黎巴嫩境內)、巴爾米拉這些地方,跟馬賽、羅馬是沒有什麼重大區別的;然而過了一千年以後,屬於基督教的那一半和屬於伊斯蘭教的那一半區別就非常明顯了。
問:在中亞,伊斯蘭是否有可能構建起比歐美更加強勢的秩序?
劉仲敬:可以建立一種比較簡單和扁平的社會結構。我個人覺得,伊斯蘭教在近世,在中亞取代佛教和其他各種宗教的過程中間,社會成本的消耗起了相當大的作用。這個過程跟中亞貿易體系的衰退和財富的外流是有密切關係的。也就是說,如果社會生態趨於退化,你要在一個比較低的標準,財富比較少的標準上,仍然能夠維持社會團結和安全的話,伊斯蘭教是一個合理的選擇;在一個貿易繁榮,多元文化盛行的地方,它就不見得有什麼競爭優勢。
問:您如何看待基督教和猶太教之間的關係?
劉仲敬:這兩者是連續性的。一般來說,主流的觀點都說是猶太基督傳統,就是說這兩者是不能分割的。舊約是基督教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少了它就不會完整。但是猶太教並不會承認基督教,它的基本精神是非普世性的,在亞伯拉罕的子孫與選民,和非選民之間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而基督教則是普世的,上帝的愛是留給所有人的。
問:您如何看待猶太教的救恩?
劉仲敬:要談論猶太教是極其困難的,因為猶太人是世界上產生神學家和知識分子最多的民族,如果他們還能算一個民族的話。所以我不敢在這方面下結論,我覺得無論在這方面下任何結論,你都不難從猶太教的眾多學者和教士當中找出某一派,你原來根本就想象不到它已經存在的派系,證明你剛才說的那句說法是不正確的,其實還有完全相反的解釋。我只能用一個比較概括性的說法來說,就是說,你很難找到猶太人目前的神學家和知識分子還沒有做出來的解釋。如果你形成一個結論的話,多半他們早已經形成了。如果你排除這種可能性的話,多半你會發現,他們早已經用其他某種巧妙方法證明你排除的不對了。
希伯萊主義實際上是人類最古老最核心的文明中的一條主線,我們把它叫做兩希文明,從西元前六千年肥沃新月地帶起源的一個文明。現在的西方歐洲實際上是這個文明的直接繼承者。希伯萊思想是一個貫通古今的一條主線,雖然它像是黃河這樣的巨大的河流這樣,有時候它會流入地下,但過一段時間就會流出地面,始終佔據著十分核心的地位。
回覆刪除我們再回顧一下希伯萊人的歷史,希伯萊人在開始的時候是一個部族共和制度,後來演變為君主制,從這一點講,希伯萊部族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因為人類大部分部族在它剛起源的時候都是一種類似長老共和制的體制,後來隨著戰爭的壓力,才慢慢演變成君主制的。這一點並不奇怪,你比如印度古代,釋迦時代的村落(貴族共和),或者蘇美爾早期的歷史上,基本上都是這種村落的或者部落的共和政體。在這些政體中間,長老和勇士掌握了大部分政權。一般的村民或是部落民只起到很次要的作用。但是長老或者勇士跟其他部落民之間沒有截然的區別,經常相互交換地位,所以說這是一種原始共和的初成。但是希伯萊的共和主義自有它的特點,這種特點就體現在它的一神教性質上面。
猶太人在古代世界是個非常自以為是的民族。儘管自己實力並不是很強,但始終鄙視他們周圍所有的民族,這一點也有它的理由,照現在的話他們認為他們是唯一一個法治的民族,或者是一個神權共和國的民族。他們的法是上帝賜給他們的聖約,是神聖的契約,是其他民族所沒有的。更具體的區別是,中東或者其他地方信奉多神教實行君主制的民族,很明顯的特點是他們實行人治,由君主、強人進行統治,君主個人的意志就相當於法律。他們實行的多神教也是非常華麗的,有複雜的神和體系,其中的神,各種各樣的神或半神,跟人類中的英雄沒有明顯的區別。我們都最熟悉希臘神話,像赫拉克利斯這樣的英雄,將來可以變成半神。宙斯這樣真正的神,他們的行為也是貪財好色,動不動到人間去偷情什麼的和凡人沒有明顯區別。印度古代的諸神因陀羅之類的也往往會跟凡人戀愛或者到凡間的村落中走動。巴比倫神話當中瑪律杜克這些神也是屠龍啊殺野豬這樣跟人類的英雄沒有太大區別。他們的廟宇祭儀裡都有華麗的史詩和戰利總而言之像故事一樣華麗。
但是你看猶太人的廟宇,除了聖經和約櫃基本上什麼都沒有,極端樸素,唯一的真神耶和華不以真身見人,凡人見到耶和華是必死無疑 — — 神學家有個解釋認為是因為耶和華走的是正義之路,所以如果你面見耶和華說明你是逆著神的正義之路走的,也就是說你走的是罪惡之路,只有你走在罪惡之路的人,才能面對面的看到耶和華。凡是走正義之路追隨耶和華的人,那就是跟著耶和華背後走的,所以你只能見到耶和華的背影見不到耶和華的面 — — 當然這個解釋可能是後來才產生的。當時的人最看重的是耶和華是沒有聖像的,沒有聖像、沒有裝飾、沒有一切華麗的東西。猶太教的聖殿是極度樸素的。沒有聖像的神,這在古代世界是非常罕見非常特殊的現象。所以猶太人認為他們的聖約是絕對真實、跟其他的假神不一樣,也有它的道理。因為人類自然而然產生多神的時候,總而言之是根據自己的英雄形象產生出來的。最重要的最能蠱惑人心或者說吸引信眾的東西就是這個被抬出來的英雄聖像,而猶太人最忌諱的就是這一點,一定要把它全部排除出去。
我們注意後世就可以看出,天主教堅持這一點上是不大積極的。而最堅持最維護這一點的就是清教和伊斯蘭教。他們格外強調這一點,(新教)譴責天主教最主要的理由就是,他們通過聖像崇拜,部分的復活了偶像崇拜的許多特徵,而偶像崇拜恰好是萬惡之源。耶和華之所以誅滅了迦南或者其他民族,關鍵問題就是他們搞偶像崇拜和淫亂。猶太人所謂的淫亂並不一定是指現在開Party的那種淫亂,可能就是指的敬神儀式不夠莊嚴肅穆,不夠樸素。後來新教在這方面繼承的非常徹底,蘇格蘭的長老會在清洗聖安德魯斯大教堂的時候,自己是這麼說的,我們像是把衣服上的蝨子塗掉把衣服洗乾淨一樣,把這個大教堂給洗的乾乾淨淨。他們的洗乾淨是什麼呢?就是天主教的什麼袈裟啦,法袍啦,華麗的繡幔啦,尤其是各式各樣的聖像和聖徒像。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清洗掉以後,才是上帝真正的家。這就是猶太古代在士師時代,也就是摩西的徒弟,撒母耳、以利他們那些人執政時期的情況。這段歷史大致上記載在聖經的《士師記》裡面。士師這個詞的意義相當於是神學家和法官。這個體制後來猶太人政體裡也有所呈現,猶太人是一種由律法學者統治的民族,律法學者不是像君主一樣世襲的,而是通過研究經學和神學的造詣突出以後,就自然而然的成為了民眾的領袖了,這在軍事貴族統治的古代世界也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現象。
這一系列特殊的現象也就使猶太人感到一種特殊的自豪,他們相信亞伯拉罕的民族本身就是一個救贖的保證。因為先祖亞伯拉罕和唯一的真神耶和華立的約就是保證他的子孫得到救贖。這一點是其他的非選民所得不到的。選民的真正意義就是這個意思。就是被真神耶和華揀選的。這些人能夠實行長老共和制,這本身就是他們優越性的體現。長老共和制的核心是律法治人。律法是神聖的,是耶和華制定的,這跟人的契約不一樣。因為人的理性(本性?)是腐敗而軟弱的,因此人的契約並沒有什麼神聖的地方,只有真神為人類定的契約才是唯一的正義的道路。至於東方多神教君主制搞的那些都是純粹的人治的。根據君主個人和武斷的意志。他們的意志通常受到妃嬪與寵臣的影響因此是一點也靠不住的。
但是猶太人還是面臨著君主制壓力,主要原因還是跟古代世界一樣就是戰爭。像撒母耳在吉甲(立掃羅為王)就是這個因素。如果我們從純粹歷史主義角度來看,那反映的就是祭司集團和軍事貴族集團的矛盾。撒母耳(在立王之前)警告過猶太人,你們不要想著像東方的國家你們的鄰國一樣立王,他們那些都是不信上帝的人,他們立了王會有什麼樣的壞處?那些王就要拿走你們十分之一的產品,你們的田地他們要拿,你們最好的物產他們要拿,你們的兒子要為他們服勞役,你們的女兒要受他們的侮辱。他們周圍國家這些王所做的你們都看到了,你們難道願意像他們一樣嗎?
但是猶太人不幹,說我們還是要立王。因為在這之前,猶太人和非利士人打仗已經打了好多次敗仗了,士師以利的兒子就死在這個上面,神聖的約櫃也被他們搶去了,他們覺得非要搞一個強有力的軍事首領他們才能打勝仗。後來他們果然在大衛的家族領導下打了勝仗,消滅了非利士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是撒母耳的預言也應驗了,大衛和所羅門家族荒淫無道,引進了許多外國的妃嬪,實行後宮制度,把多神教引進以色列內部,同時他們也開始橫征暴斂,強暴以色列的國民。像最賢明的君王大衛,就為了貪圖部下的妻子而枉法殺人,受到先知拿單的譴責。
回覆刪除後期以色列歷史中,就有一個不斷出現的主題,就是來自民間的先知拿著古代的律法書譴責國王,就像先知譴責大衛王一樣,他說你的行為不符合耶和華定下的律法,這是我們以色列人倒楣的根本原因。最著名的就是以利亞先知,他在猶太人行將滅亡的時候不斷發出這一類的報喪性質的警告,理由都是一樣的,因為猶太人違背了先祖律法,沒有走在正義的道路上,我們現在變得跟多神教徒沒有什麼區別了,所以上帝要利用亞述人或者利用巴比倫人來毀滅我們,給我們一個教訓。最後猶太人終於亡國,虜到巴比倫。波斯帝國解放他們允許他們回來,然後這一次他們就摒棄了國王,就直接實行所謂第二共和時代。第二共和時代在長老會議的領導之下重建了所羅門的聖殿。然後隨著羅馬人勢力東漸,羅馬人給他們安置了傀儡國王最後把他們全部消滅了。但是流散到世界各地的猶太人仍然保留了他們類似評議會制度的那種長老共和制度。其核心就是在於它對律法的絕對信仰和堅守,如果沒有這一點的話,恐怕猶太人會是像其他被亞述人滅亡的各個小民族一樣,也就漸漸同化消失了。
因為猶太人有這麼多特殊之點,所以他們沒有辦法被其他民族同化,律法就是猶太人的生命,聖約就是就是猶太人最基本的法律和憲法,律法學家就是他們的憲法解釋者。因為神學是根本,政治只是枝葉。如果每一個人都按照耶和華所要求的那樣,走正義的道路,那麼法律是不必要的,根本不會發生衝突,政府、君主、長老這些都是不必要的。這些東西之所以有必要就是因為人類天生愛犯罪的緣故。愛犯罪就會有事端,有事端才不得不有世俗的律法來管著他們。所以從根本上講,律法是關於罪惡的科學,沒有罪惡就沒有律法。因此神學是根本,政治只是神學的一個附屬品,跟神學是沒有辦法區別的,神聖的契約 — — 聖約本身就是至高的憲法和基本法。其他一切世俗的法律都是神聖律法的一個派生物。
所以按照我們課本那套方法來解釋的話,猶太人的高級法觀念就是聖約,而他們的憲法解釋者就是律法學家,包括法利賽人和猶太評議會的那些長老。而世俗法律是比較低級的法律,像地方性法律一樣,它們最終的合法性來源必須得追溯到聖約。而猶太人流散到歐洲各地之後,他們在歐洲各個君主之下建立了隔離區或者保護區之類的,在內部等於是個小型政治共同體,其實也是以不同形式被律法學家所統治的。在東歐這些人往往被叫做拉比,也就是本民族學有所成的教法學家,他統治本民族,代表本民族跟統治他們的外邦人,比如波蘭國王之類的進行交涉。像斯賓諾莎所在的那些荷蘭的猶太人社區就等於是個治外法權保護它的一個小共和國,實行自己的特殊體制。
使徒時代的猶太人把他們的許多傳統傳給了早期基督教徒。早期基督教會其實也是一個長老領導的共同體。在文明的黑暗時代來臨後,基督教會我們可以把它看成一個種子銀行一樣的東西,在黑暗時代來臨時把許多暫時用不上的文明的財寶都以壓縮的形式保留了下來,作為種子,希望等到黑暗時代過去可以重新拿出來,他們保留了很多遺產,最主要的是兩希遺產,希臘遺產柏拉圖哲學之類的,猶太人希伯萊律法的遺產,還有羅馬法的遺產。這些東西都包裹在天主教會的傳統之中。但是暫時是還無法展開的。黑暗時代的西方世界暫時籠罩在日爾曼蠻族和他們的習慣法的組織之下。但是教會正慢慢翻身,通過把羅馬法和希伯萊律法的成分拿出來重新一點點展開。可以說歐洲歷史從11世紀以後就等於是天主教會一步一步把它從古典時代帶來的遺產 — — 羅馬法遺產、希伯萊遺產重新展開的過程。這個展開的過程不可避免的跟日爾曼封建法傳統有一定衝突,同時這兩種傳統也是有內部衝突的。
可以說文藝復興是希臘傳統的復興,而新教改革是希伯萊傳統的復興,這兩者有明顯的敵對性,因為希臘傳統在希伯萊傳統看來,是明顯的偶像崇拜。天主教歷史上因為聖像迫害或聖像崇拜之間曾經打過許多危險的宗教戰爭。伊索裡亞的利奧(三世)在君士坦丁堡的毀滅聖像運動,構成了伊斯蘭教征服東方在文化上最根本的基礎 — —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伊斯蘭教與其說是一種獨立的宗教,不如說是猶太基督教傳統中的另一個新教性質的改革。它要把天主教本身的傳統純潔化,把那些不符合一神教的東西統統消滅掉,然後再結合一些東方的文化傳統重新打回來。從某種意義上講,東方的敘利亞埃及之所以會那麼容易的接受伊斯蘭教,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聖像破壞派在當地已經打下了基礎。而他們打下基礎之後又被聖像崇拜派打倒了,於是他們很容易很歡迎教義跟他們非常接近的伊斯蘭教統治。
在歐洲的範圍,16–17世紀出現了南歐希臘主義的文藝復興和北方希伯萊主義復興新教改革之間的嚴重衝突,天主教會等於是夾在中間的地位。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不是聯合起來打擊天主教會的,而是天主教會站在比較中庸的地位上,文藝復興把它往世俗化的方向拉,而希伯萊主義把它往宗教化純潔化的方向來拉。北方人認為羅馬教會已經太世俗化了,而南方人則覺得它還不夠世俗化應當進一步世俗化人文主義化。所以教皇夾在中間也是相當為難的。從北方教會看,天主教會已經變得跟多神教差不多了,而南方的人文主義學者認為天主教的聖像中的人文要素還不夠。有一個笑話是說南方人文主義學者在稱呼天主教的修女的時候,並不是按照天主教的習慣稱她們為姐妹,一定要用羅馬詞稱她們為灶神維斯太的貞女(Vestal Virgins),就是侍奉羅馬灶神的處女,她們也是奉行不結婚主義的。提到天主教的紅衣主教的時候,不能稱他們是主教,一定要稱為羅馬帝國的元老(Senatus)。而且羅馬的行政官員也都一概稱呼他們為羅馬時代的執政官、保民官之類的。包括神聖羅馬皇帝到羅馬的時候也一般不能免俗的接受一下異教的這些頭銜。羅馬和義大利周邊異教的精神和基督教的精神是糾纏的非常緊的,可以說人文主義就是異教精神的一個極端性的復活。這一點嚴重的激怒了北方的虔誠派。可以說,新教改革是一個大反動,他們對天主教的妥協已經感到不能忍受了。更說的苛刻一點,新教就是天主教內部的一股塔利班式的勢力,他們要把教會內部不純潔的因素給清洗出去。
所以我們看到現在的共和制度實際上有兩個來源,一種是南方的人文主義者復活的希臘羅馬共和國的來源,就像黎恩濟(Cola di Rienzi 1313–1354)那樣,他的主要理想就是復興羅馬共和國,特別要根據他的義大利民族主義,要復興羅馬人民對全世界的統治。而南方的各個城邦根據這種精神重建,事先就紮下了濃厚的異教性格。而北方的共和主義有著另外一個來源,就是士師的共和國,猶太人的長老共和國。北方的希伯萊主義的新教改革者在搞宗教改革的同時需要找到一個不同於羅馬教會和異教共和國的精神來源。同時他們也不在原有的封建體系之內,他們自己既不是君主也不是貴族,他們需要為自己的共和國找一個共同體的憲法來源,自然而然的他們到希伯萊主義的傳統中尋找這個來源。
回覆刪除16世紀的北歐這等於是一個普遍的潮流。基本上北德地區所有的城邦都多多少少沾染了一點復古主義宗教狂熱運動,就像是塔利班時代的阿富汗吧,大家都要競爭的表態,或者就像中國文化大革命中那樣,大家都要競爭性的表態,只有我才是最純淨的伊斯蘭教徒。我為了證明我比你純淨,需要把佛像砸掉,這不是因為那佛像有什麼關係,而是因為通過這種行動,我能夠證明我這個教派比你們教派更純潔更神聖。根據類似差不多的理由,紅衛兵要砸孔廟,同樣也根據差不多的理由,北方的宗教改革者要競相表示他們的虔誠。他們的名字都經常用聖經裡面舊約上的名字,不喜歡歐洲貴族他們的名字。如果你用歐洲貴族的名字威廉、羅傑之類的,就顯得有北歐神和異教的味道了。如果你用撒母耳(Samuel)、薩米爾(Samel)或者是漢娜(Hanna哈拿-撒母耳母親)這樣的舊約上猶太人的名字顯然就非常純潔了。
北歐各國的城邦各有各自表現激進的,最激進的就是我們熟知的再洗禮派,他們直接了當的宣佈,他們的統治者萊頓的約翰(John of Leiden)是大衛和所羅門的直接後裔,他首先要恢復一夫多妻制,像舊約裡面的後宮一樣,全民按照猶太教的律法來進行。比較穩健的就像加爾文的斯特拉斯堡共和國或者是日內瓦共和國一樣,全體市民洗心革面,把所有舊有的東西統統燒掉,然後自己來到河邊,大家一起宣誓,從今以後我們要像《聖經》上所要求的那樣生活。歷史到此為止,歷史中斷了。我們像是先知以利亞在神殿裡面發現約法一樣,像當時的猶太人所做的那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們革故鼎新,從此要做一個新人,做一個挪移所要求的好人,建立全新的共和國。當然我們新的約也要按照聖經的約法標準來做
這裡面的特點是,希伯萊主義是一種革命性的東西,它不像希臘共和主義,它有它的歷史範本。希臘共和主義歷史範本是理性主義的,或者說普遍理性的。因為羅馬人認為它是普世的,羅馬共和國的典章制度當然就是萬民的楷模了。而它沒有具體的範本而有一個抽象的範本,這個抽象範本經過普世教會推廣以後,就認為羅馬法天生就是權威的法律。羅馬共和國自然就是所有共和國的楷模了。
而封建法它是層析的,它沒有成文法標準範圍,但它是一種活生生的法,是日爾曼民族從生命裡帶出來的,通過封建主義直接在北歐各國實施,它沒有抽象的理論但它具體的習慣,封建法的特徵就是根據習慣做事而不是根據抽象理論做事。它的理念就在於先例和傳統,如果沒有先例和傳統,它的生命力就全完了。
而希伯萊主義的特殊之處就是,它在決定近代歐洲的三種營養中間,它是革命性最強的一種力量,它要斬斷歷史,過去的一切慣例統統不算了。從現在開始,我們就像是猶太國王在神殿裡面發現失傳已久的律法書一樣,今天就是歷史的第一天,歷史的元年,一切從零開始,過去罪惡的歷史都是史前史 — — 這種做法我們應該有點熟悉吧?因為這個傳統部分的體現在馬克思主義裡,馬克思的立場就是這樣的,過去的歷史在共產主義革命實現以前,它全都是史前史,不值一顧的,共產主義實現以後,歷史才是真正開始的,過去一切都結束了。這一點在克倫威爾時代也見到過,(當時)有很多神學家曾經非常認真的討論過,是否要把古代留下的書統統燒掉,把以前封建法留下的契約統統不要了,然後我們像日內瓦共和國一樣非常純潔的開始。像湯瑪斯?布朗這樣根本算不上是很狂熱很虔誠的這麼一個醫生,他在他的散文著作中把荷蘭共和國稱為一個年輕的共和國,覺得英格蘭這樣封建傳統深厚的國家受習慣法拖累太多了,不如一把火燒掉,革命性的來個重新開始。
有很多人都說馬克思是撒旦主義的信徒,為什麼呢?因為他非常具體的體現了敵基督的形象。他的共產主義,等於說是一種啟示錄的翻版。共產主義就像是善惡大決戰,然後以前一切骯髒污穢的歷史,都是它的史前史。以前的歷史到此中斷,人性重新鑄造,人類重新開始。這非常像是千禧年的降臨。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有自己的律法,他只有反律法,他只說別人怎麼不好,但是從來說不出共產主義是怎樣好。他的共產主義只是一種虛無主義的東西。所以從教會正統的看法,他就是撒旦主義。因為撒旦主義的本質,不是邪惡,而是虛無。邪惡是人類的自然弱點,比如說愛錢啊,愛女人啊,好色,好各式各樣的誘惑,這很自然啊,因為人類是帶著原罪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欲望,使人類走向罪惡。律法就是用來克制人類的罪惡的。基督就是讓你,雖然有罪,但是通過信仰基督能夠因信稱義。雖然是有罪的、不值得拯救的,但是還能得到救贖。而撒旦是什麼呢,他是毀滅一切律法和糾紛的,他是虛無。他不是說某個具體的誘惑,誘惑只是他的工具,他的本質是什麼也沒有,這才是撒旦真正的本質。像彌爾頓描述的撒旦就是一個黑色的外袍籠罩之下,外面是有形的,但是裡面是真空和虛無。馬克思主義符合這一個特點。所以教會神學家有人就把他叫做撒旦主義。他跟別的誘惑不一樣。別的誘惑是有罪的跟自然的誘惑,你有各式各樣的罪,這個沒有關係,所有的聖人,包括大衛王本人都有罪。只有耶穌才是沒有罪的,除了耶穌以外所有人都有罪。這是很自然的。教會有各種各樣的手段來救贖這個罪人,只有救贖的方法可能有點不同。只有絕對的虛無才是真正的敵基督。因為他是敵基督,所以他最大的特點就是他要模仿基督的手段,但是卻沒有基督的內涵和救恩。所以它的革命性的三部曲基本上是模仿基督教啟示錄之類的東西。「我們所熟悉的那種歷史到此為止,過去完全都不算,現在革命以後一切重新開始」的那種精神,骨子裡面就是通過馬克思從猶太基督教傳統那裡借來的。所以猶太基督教傳統的革命精神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通過基因一樣的方式轉化為共產主義的形式。
回覆刪除在16–17世紀,北歐的新教徒也想對猶太教傳統進行類似的創造性轉化,但他們的做法不是要建立消滅一切舊的法統的一個全新的社會,而是要復活猶太教的士師時代的純潔的那種生活。當然搞這些的首先就是神學家,特別是加爾文宗的神學家。加爾文宗在神學方面在比路德宗要徹底的多。路德宗願意跟君侯做一系列的妥協,把教會權力委託給國家,而加爾文宗則是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強烈的共和主義傾向。接受加爾文宗的神學家即使開始的時候不是共和主義但過不了多久就都變成了共和主義。接受加爾文主義的地方勢力不是薩克森那樣的封建邦國,一開始就是北德的自治性質的共和城邦。特別重要的是斯特拉斯堡建立時的約章(四城信綱Tetrapolitan Confession 1530)是後來蘇格蘭長老會(The Scots Confession 1560)的範本。而蘇格蘭長老會建立的莊嚴同盟及盟約(Solemn League and Covenant 1643)則是長期國會為英國長老會制定教區監督會議的一個範本。而英國長老會的這個範本又是流亡到美洲的清教徒的範本。也就是說朴茨茅斯清教徒簽訂他們的誓約的範本。朴茨茅斯清教徒大家都知道是美國的種子。
我們上面所提到的這些16–17世紀希伯萊主義的,北方的加爾文主義的新教徒實際上就是現在美國的種子。現在美國的許多特點,包括林肯和小布希總統,這種狂熱的信仰,堅信自己正義的信心,堅信善惡不兩立,我們是十字軍戰士這種精神,直接的來源於可以說是克倫威爾長期國會的精神,直接來自於諾克斯(John Knox)和加爾文教派。而他們跟歐洲的世俗人文主義是不一樣的。歐洲人經常覺得他們太狂熱太好戰了,而美國特殊主義的根本也就是加爾文主義的選民主義的觀點,這些觀點真正的起源(最近代的起源)是斯賓諾莎時代的荷蘭神學家。荷蘭對加爾文主義者最大的堡壘就是萊登大學,萊登大學是新教神學的真正大本營,培養出了很多神學家,我這篇文章(會議書面稿)裡面講了很多細節,哪個神學家寫了什麼什麼文章,具體提出什麼什麼觀點,我這裡就不講了,這些一看就可以了,只是查資料的功夫而已,像查字典一樣再繼續敘述就沒意思了,有用的人照這個資料查就可以了。
這一系列的神學家當中你可以注意到他們的主要特點是什麼呢,就是比喻性質的,他們並不認為新生的荷蘭共和國是完全滿意的,因為荷蘭共和國承襲了許多過去的封建權利。但是在和天主教西班牙鬥爭中,他們還是覺得這種鬥爭就像是古代以色列人反對異教徒的鬥爭一樣的神聖。必須把他們比喻成古代的以色列的英雄。他們相對西班牙的勝利跟士師們戰勝非利士人的勝利沒有什麼區別。過不了多久這種精神就傳播到英格蘭去了,變成了彌爾頓和哈林頓(James Harrington?)這些人共和主義的源泉。
荷蘭這些受到希伯來主義影響的神學家中間,最重要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格勞修斯,我們都熟悉的國際海洋法學家,他現在是以此聞名的,但是當時他是一個非常傾向于共和主義的具有現實政治關懷的學者。他主張,現實的荷蘭共和國之所以還有許多不盡人意的地方,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我們沒有完善的範本,也就是離希伯萊長老共和國的範本還差的很遠,正確的辦法就是我們復古維新,按照這個範本的要求重新改造我們的荷蘭共和國。荷蘭共和國真正的法統是封建性的法統,奧蘭治家族這樣的封建貴族反對西班牙國王的理由是什麼呢?因為西班牙國王作為領主,他沒有遵守領主和附庸之間的封建契約,侵犯他的附庸的權利,所以儘管你是國王,但是我們仍然要反對你。你看現在的荷蘭國歌,荷蘭國歌好像是現在世界上國歌中間最長的,如果不是最長的也是最長的之一,它一開始就唱:
回覆刪除我,拿索的威廉;
流著日爾曼血液。
忠於祖國;
堅守這信念,直到死亡。
我,奧蘭治親王
自由又無畏;
西班牙的國王,
我一向尊重。
歌詞裡他作為附庸怎麼尊重領主西班牙國王,西班牙國王又是怎麼暴君的,一直講到第六節才說雖然你是如此偉大但是侵犯了我們傳統的權利我們還是要打擊你反對你,直到把你那些雇傭兵統統趕出去殺光為止。
我所皈依者
就是上帝呀,我的主。
您是我所依靠,
我從來不想背棄您。
請賜勇氣於我 — —
您永遠的僕人。
賜予我消滅那讓我痛心的
暴君的力量。
現在的荷蘭足球隊員一般沒有幾個有耐心唱第六節的(笑),一般來說唱到第一節的時候就不再唱下去了。唱到第一節結束的時候就給你有個很奇怪的感覺,明明是荷蘭國歌,而且荷蘭又是從西班牙那裡爭取獨立的,但是聽他們唱歌的內容卻是給西班牙國王歌功頌德(笑),這簡直不算個國歌。如果中國人唱起國歌一直唱到天皇多麼偉大你會有什麼感覺?(笑)這就是他們的法統,這個法統造成的結果是,既然我們的目的就是為了反對西班牙的中央集權改革,那麼我們革命成功的結果當然要維護我們的封建權利,於是結果就很妙了,荷蘭是七個省組成的聯邦共和國,所有重大決策總督大人個人是不能做決策的,三級會議也不能做決定,你必須向每一個省議會請示,然後七省議會全部同意之後才可以,但是七省議會也不能各自做決定,七省議會是由各個自治市政組成的,省議會還要徵詢各個自治市政的意見,所有自治市政一致同意之後這個決議才能做出。這個決議手續是極其繁瑣的,搞起外交是非常不麻利的。但是荷蘭人很變通的制定了一個辦法讓它可以克服這個困難,這種變通辦法也是非常滑稽可笑的:
如果絕大多數市政都已經同意了,只有一兩個極少數的市政不同意,拉大家的後腿,大家也不能像波蘭王國那樣來一個自由否決權,一票就把絕大多數人都否決掉,然後大家只有解散回家了。辦法是這樣的,大多數贊成派的市政代表,有權派出代表去到那一兩個極少數反對派的市政議會那兒去,坐在他們那兒去負責說服他們,一直到說服他們改變主意為止。如果他們一直不改變主意怎麼辦呢?還是有辦法的,滑稽就滑稽在這裡,法律已經規定好了,在這種情況下,在這些極少數派始終不改變決定的情況下,其他城市派過來的用來說服他們的代表,他們要負責管吃管住,意思就是這樣的,如果你頑固的太久了,人家坐在你門口一直說,你要負責養這批人,最後你實在是伙食費開銷太大受不了,算了與其繼續養這批人,我們還不如從了大家算了(笑)。這就是他們解決問題的辦法。
在這種情況下,辦事情是非常困難的,我們就說奧蘭治親王渡海入侵英國這件事就能看出來了,阿姆斯特丹就是他的政敵,他要是想說服阿姆斯特丹支持他的行動那是萬分不可能的,阿姆斯特丹又是荷蘭最有錢的市政,所以即使把其他市政的代表都塞到阿姆斯特丹市政廳去,估計那些富有的商人也完全有實力至少是供他們十年八年吃喝的,你想想看十年八年吃喝供下去,那他的艦隊就永遠也出不了海了,等十年過去了那詹姆斯的兒子都長大了,光榮革命也不用再搞了。至於最後奧蘭治親王用什麼神秘莫測的手段把這些阿姆斯特丹的商人給說服了,到現在還是個謎。雖然時間也發生了三百多年,但是沒有任何英國人或者是荷蘭人清楚,他到底許諾了什麼利益或者怎麼收買了他們改變了主意,本來那些人以前一直是反對他的。這件事情光榮革命居然能搞成的話,應該是一項嚴重的奇跡。後來梅奈根條約(Treaty of Nijmegen)簽訂的時候,荷蘭大使說服法國路易十四的代表都比較容易,說服本國的阿姆斯特丹和其他市政代表要複雜多了,路易十四一個人就可以拿主意,荷蘭那些亂七八糟的市政一個一個舉行表決通過,那不知道要到猴年馬月去了。
就在這種情況下,荷蘭居然還能打仗,不能不承認他們的神學家很有理由說荷蘭是受到上帝保佑的選民,這就是個證明啊,因為按照這種亂七八糟的程式,對陣西班牙絕對君主能征慣戰的士兵,按說它應該是立刻打敗才行,居然他們沒有打敗而且還打贏了,這難道不是上帝耶和華對它們特別保佑的證明麼?僅僅是荷蘭共和國存在和勝利這個事實就充分證明了上帝確實保佑了荷蘭民族,所以確實證明了荷蘭共和國確實是上帝的選民。這個證明方法非常絕妙的(笑),後來克倫威爾在納斯比戰役後也使用了這種證明方法,他說如果不是因為上帝保佑了我們,那麼我們怎麼可能打敗神聖的國王呢?國王本來就應該是不可戰勝的,他居然被戰勝了,這個事實就說明是上帝已經不再保佑他們了。不再保佑他們的原因一定是他們觸犯了上帝律法的緣故。
格勞修斯差不多也是這一套,他提出的長老共和的理念就是針對著封建傳統而言的,如果實行長老共和制,那麼荷蘭共和國就應該由飽受教育廣受人民擁戴的律法學家來統治,這些律法學家中間我們可以想像,應該是包括他自己吧,如果不包括他自己也肯定要包括萊頓大學裡面的哪位神學家,古今中外知識份子最喜歡的統治形式就是儒家的那種統治形式,由士大夫通過科舉或其他形式選拔出來的德才兼備品學兼修的士大夫階層來進行統治的。封建貴族野蠻軍事貴族或者其他人統治都是太弱爆了,最好就是由這些人,他們品德又好,學問又豐富,由他們來統治是最理想不過的了。照格勞修斯的理想,荷蘭共和國就應該由這批長老來統治。就在他同時代,阿姆斯特丹的猶太人社區就是這麼幹的,猶太人統治者就是他們的拉比,飽學的神學家對他們進行統治,他們因為是受保護的文明,也不打仗,所以也不需要軍事貴族,這些神學家有學問的人對他們進行統治。這種統治方法中國人應該是很熟悉吧,就是說只要中國不用打仗,士大夫階級不會被外族征服,自己也不用去征服別人,那麼儒家士大夫階級的統治就非常像這種拉比式統治,只不過儒家士大夫是世俗人文主義者,而不是信宗教的人,差別也就是這麼一點。格勞修斯對荷蘭共和國設計的這些統治形式與這些拉比就非常相似。後來差不多同時,伊拉斯謨斯為天主教誓言設計的統治也差不多,他也認為要飽學的拉丁文學者才是最好的統治者,其他人都應該靠邊站,當然,這種單純的理論都是不足以滿足實際的。
另一位更重要的人物就是斯賓諾莎他本人,他被他的同胞驅逐之後,在新教荷蘭的保護下寫他的神學政治著作。按照當時的標準來說,這是一部真正革命性的著作,奧蘭治的威廉跟普通法的柯克爵士一樣,當然不是革命者,而是保守主義者。他們反抗西班牙國王或是查理一世,都是因為這兩個主君是革命者,他們搞中央集權的改革想富國強兵。而威廉和柯克要堅持封建傳統原有的自由,要維護附庸在封建條件下的自由。他們自己也是封建貴族或封建貴族的依附者。而這些神學家,搞神學政治的人,他們完全不受這種牽連,他們直接了當的要把封建傳統一股腦的洗蕩乾淨,就按照猶太人的先例,直截了當的進行共和制,但不是民主制。民主制當時是名聲很壞的,民主制是墮落的民眾的體現。要知道,人都是有罪的,如果人沒有罪的話,根本不需要任何統治,直接生活在天國裡伊甸園就可以了。既然是有罪的就需要統治,那麼把統治權交給罪人這肯定是靠不住的事情。罪人定的法律當然也是靠不住的。只有神定的律法才是幫助人類克服罪惡的東西。所以真正美好的共和國一定不是民主制的共和國,一定是長老制的神權共和國。神權和律法的共和國就是關鍵所在,因為只有神權和律法才能克服人類生而俱有的罪性,建立良好的統治形式。所以舊約的統治形式是萬萬不能丟的,這是一個最根本的法源,而且這個法源跟世俗的憲法不一樣,它是不可修改的。上帝耶和華的指示當然是最賢明的,遠遠超過人類這些罪人的治理水準,所以我們不能考慮人類能夠修改上帝的律法,我們只能培養一批人類的律法學家去解釋上帝的律法,然後根據他們的解釋建立一個共和體制。神學政治說到底,就是講的這些話。
關於民主的部分,我們可以做個補充,
回覆刪除【如果人沒有罪的話,根本不需要任何統治,直接生活在天國裡伊甸園就可以了。】
這個就是所謂【民主】,人民和【主】,
人民也是用自由意志選擇上主,
人最初的罪也就是背叛了上主,
可以理解,希伯來律法是神權共和的一個體系,
新約則是更進一步希望人能發自內心的效法救主耶穌基督,
如此一來,便是神權共和轉型神權民主了。
你需要有另一個選擇,這種選擇需要另外一種近乎基督教原罪論的世俗版的道德觀,就是說,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錯。無論你現在處在什麼情況下,對全世界或周遭的環境有多少不滿,全都是你自己的錯。如果你輸了,不是你的敵人的錯,而是你居然會把自己放在很容易被敵人傷害的位置上。你用這種方式去理解世界,世界立刻就會變得不一樣了。你只要按照這種方式去理解世界,那麼你根據這個理解框架所做的所有事情必然會對你以後和你的繼承人有益。
回覆刪除你只要把責任放在別人身上,你就一定走下坡。如果這個「別人」連一個具體的人都沒有,是一個抽象的社會,那就尤其糟糕了。這種事情也是分歧視鏈的。如果「別人」是個具體的國民黨人,比如說他就是姓蔣名介石,事情還稍微好一點。如果“別人”指的是一個社會,如果這個社會是一個更加模糊的“國際社會”或者說“全人類自古以來都是壞人,天下烏鴉一般黑”,你就完蛋了,你會以人類最快的速度一直噗通噗通地跌到社會最底層的。如果你只是恨蔣介石、而認為日本人和美國人還不錯的話,那還算是比較有救。
但是最好你就認為,你之所以會被蔣介石或任何人坑的話,全是你自己的錯。為什麼印尼人在日本人一走以後他們馬上就能拉起一支部隊來獨立,而你們只是開了一次會議,然後乖乖地就跑到港口去歡迎蔣介石了,這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你的祖父把你害了。記住,不是蔣介石害了你,而是你的爺爺害了你。然後你接下來就考慮,你有沒有在此時此刻害到你自己的孫子。現在共產黨還沒登陸呢,你打算一路罵著等他們登陸呢,還是打算做點什麼。做點什麼就要包括一件事情:你有可能真的去死。而且你要冒這種風險:你死了,很可能得到好處的是你看不順眼的人。
如果你連這種風險都願意冒、而且你周圍的人都願意冒這種風險的話,那麼台灣就沒有問題了;如果台灣的獨派都是在一心想要找蔣介石尋仇,認為現在的事情都是蔣介石搞壞了,把國民黨收拾一頓然後就完了,現在的事情已經被國民黨做壞成這樣了,所以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那你就完蛋了,你會跟你的祖父輩一樣,然後等共產黨登陸了以後,無論你是罵誰、不罵誰,反正都要變成犧牲品了。這就是一個典型的選擇。
處在我這種地位的話,等於說是,我對我的祖輩和父輩都有很多可罵之處。例如,我對台灣很關心,而且我是經常偏袒台派罵國民黨的,所以別人如果僅從表面上看起來的話可能看不出來,其實我的出身跟國民黨那一批人倒是比較接近,因為我是青年黨那一系列的人,青年黨的頭面人物有很大一批是跟著國民黨跑到台灣的。如果我的祖父是跟著他們跑到台灣的話,現在必定是你和你的同胞們攻擊的對象了。但是他們沒有走,準備留下來給共產黨當開明紳士,然後被共產黨整得一塌糊塗。
如果我要罵的話,我也可以--不是可以,而是曾經把一切帳都算在共產黨頭上或算在諸如此類的人頭上。但是那樣的話,你就只能越弄越糟了。我也可以罵我父輩的人,因為他們一心想要進入共產黨的體制內,這樣才可以少吃虧多佔便宜,結果他們進了體制內,體制就把他們分到新疆去,否則的話我也不會在新疆。但是如果我按照那種邏輯的話,我很容易就會接受(事實上我是曾經接受的)改革開放時代普遍接受的那些民主小清新理論。
民主小清新理論的核心是什麼?它最有感染力的地方就是,歷史造成了不公,共產黨搞了各種各樣的事情,迫害了黑五類,餓死了多少人,這也不對那也不對,現在我們撥亂反正,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 1989年的學生運動和直到目前仍在中國占主流的社會輿論全都是受害者輿論,每個人都是受害者,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不是自己受害就是自己的祖先受害。你環顧四周,找不出一個不是受害者的人。雖然受害的方式各有不同,但是無論你在1950年的時候是跟著共產黨走的,是反對共產黨的,還是根本沒有參政的,是有錢人還是窮人,全都在共產黨手裡面倒了黴。而且倒楣的方式是互害性質的,就是說,當我抱怨我這一系倒霉的時候,然後我就會發現,其他一係也在抱怨自己倒霉的人正是坑我的這一係人或者是被我這一系坑的人。每一個人都在共產黨和共產黨利用的某些人坑,而同時自己也在被共產黨利用坑別人或在極力創造機會讓自己可以利用來坑別人。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試圖像民主小清新的理論所鼓吹的那樣,試圖團結一批人,既然大家都說共產黨壞而西方民主國家那麼好,那麼我們為什麼不把自己改造成西方民主國家那樣呢?然後我們團結起來去改造共產黨或把共產黨推翻了,如何如何諸如此類的。我想,這是所有中國青年大學生曾經經歷過的階段。然後我會發現,在你這樣做的同時,會有很多人,包括你認為的那些本身是共產黨的受害者、為了自身利益應該擁護民主的人,會十分積極地要吃你的人血饅頭,他們是如此地無藥可救。相反,你如果想辦法追隨共產黨去整一下他們的話,那是一點困難都沒有的,他們甚至還會因為你有很強的能力整他們而山呼萬歲,編出各種虛假的讚揚來歌頌你。你如果為他們好的話,他們會捏造各種事情來污衊你;你如果整他們的話,他們反而會捏造各種根本不存在的美德來讚揚你。你面臨的就是這樣一種荒謬的情況。
然後就會有很多人覺得,既然大家都是壞蛋,那我還不如到體制內去搞一點實力。然後你就進去了,進去以後你進入了各種利益關係的糾結當中。最後,你如果是個成功者的話,那你現成就是孟宏偉和王立軍那種人,你不可能比他們更有本事的,你的江湖手段和各種官場能力用到極致也就無非是如此了。如果你不走這條路的話,那你是不是變成一個閒人或廢人,別人得到的好處你都得不到呢?那樣你也得不到廣大費拉們的讚許或是恭維了。結果是,你無論如何都不行,既不可能民主也不可能不民主,既不能跟著共產黨走又不能不跟著共產黨走。
我的理論跟別人的理論不一樣,不是根據誰誰誰誰的理論直接拷貝下來和推理出來的。我雖然很了解西方那一套的各種政治理論,但是我都是像實驗物理學家或生物實驗室的工作人員那樣,拿到我周圍的現實中去稍微實驗了一下或者至少是模擬實驗了一下什麼能用什麼不能用,篩選以後才運用的。所以經過N多次試錯和排除,經過各種追索,然後我才一步一步的,首先像普遍的啟蒙知識分子或民主派小清新那樣打破了共產黨那一套歷史敘事的謊言,然後再打破國民黨製造的那一套反共的歷史敘事謊言,打破他們背後那一套中華民族歷史敘事的謊言,然後一步一步地把非常具體的文化、政治、乃至於種族血統的每一個集團的來源都考證出來,然後再對照我自己的家族和我身邊的人的家族。歷史必須進入微觀才能夠被證明是正確的,因為越是宏觀的東西就越有可能是假的。如果你的歷史理論用在你自己本人的家族史當中都是可以使用的,那才可以是真的。
最後我就得出了這套理論,然後我精確地按照這套理論來引導自己的行為,就造成了現在的我。所以實際上,現在的我等於就是一個現成的相當於實驗動物或是實驗切片的那種東西。假如我的理論是正確的,我所做的事情就會成功。我之所以現在極度相信我的理論是正確的,因為我這套理論大概在2003年左右有一個初步的規模,以後逐步地豐滿起來,以後的話,我按照這套理論指導做出來的事情,結果依照世俗意義上來講是有利於我的。所以我認為,按照一般的實驗原則來說的話,它是一個有效的工作假設。然後我用滾動式的方法去考慮,假如過去的實驗證明這套理論是可行的,然後我可以繼續用這套方法來分析現在的情況和各種選擇。
在現在的各種選擇當中,按照我以前的假定來說,要選擇風險最高的那條可能的路,而不要選擇風險最低的那條路,越是怕事就越是多事。這種選擇方式兌現到我現在的處境就是說,我要不要搞一個大蜀民國政府呢?依照風險比較高的理論來說,我應該這麼做。按照逃避風險、普遍的費拉方式,我就不應該這麼做,因為我已經在美國了,我做一個知識分子,跟那些民運的人鬥一鬥,或者寫一些書,搞一些專業的東西,我似乎按照過去三十年的經驗也可以混得下去。但這就有一個問題:假如未來發生什麼衝突,類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那種衝突,所有的中國人都變成了敵僑,這時候你怎麼辦?假如這時候你是一個所謂的大蜀民國流亡政府的創始人的話,在這種情況下你甚至有機會像是馬薩里克那種人一樣,借助西方盟國的力量達到你的政治目的。至少你透過自己的活動,已經讓你自己的政治認同非常明確了,你跟那些匪諜不再是一回事了,不可能再是一回事。
當然,這樣做你就很可能把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放在很容易被車禍掉或者被暗殺掉之類的處境,但是根據我過去的經驗來說的話,我從九十年代的大學生,然後變成體制內的公務員,而且還是強力部門(雖然是技術官員,但畢竟是強力部門)的公務員,變成有反賊色彩的啟蒙知識分子,然後直截了當地變成民族發明家,一路搞到現在這一步,每一步都是有風險的,其實每一步都是有可能被做掉的,而沒有被做掉的話,最簡單的解釋方法就是,因為世界上每一件事情都是上帝支配的,你可以說這是上帝要用我,所以排除了基於偶然和幾率而會發生的各種情況。那麼你也可以假定,假如我現在做的事情是符合上帝旨意的話,那麼上帝還會繼續保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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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遇到上帝,會問什麼問題?
恐怕我只有一句話要說:“不要聽我的祈禱或我的意見,你認爲怎樣最好,你就怎樣去做。”
如果按照我的意見或我的要求去做了,幾乎可以肯定,造成的效果會比根據我不知道也認不清楚的種種理由所做的安排要糟,而且很可能是糟得很多。
我不能理解、甚至是覺得不能容忍的那些東西,背後很可能有著某些非常重要的功能,是我現在理解不了而且很可能是出於人類認知能力的局限是永遠理解不了的東西。
如果完全照我的要求或任何人類的要求去做的話,那就像是家裏面當家的人不是成年人、而是狗狗和嬰兒一樣。
如果狗狗和嬰兒按照它們的意志去經營一個家、讓成年人服從他們的話,那麽這個家就垮了。你要求上帝滿足你的心願,基本上結論就是這樣的。
甚至我都不能要求讓我認識清楚某些事情,因爲認知能力越過某一個限度,很可能會超過人類所能承受的框架能力。
也就是說,你之所以只能認識一些碎片式的東西,正是上帝爲了保護你而設置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