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真的是無法預見的。現在跟九十年代的情况不一樣,九十年代我剛剛畢業的時候,以爲一生會做什麽事情都是很確定的;
但是現在的話,我連三年以後的事情都沒法確定,意外太大了,因爲我自己和整個周圍的社會都處在節點中。
但我對這件事很有把握:
我和我周圍的大部分人都有極大的機會,像是在1936年的中國人一樣,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被整個從自己原有的人生軌迹中撕出來,過上自己原先完全想像不到的一種人生。
會不會給我匪當策士,這是不能排除的可能性,我知道我有馬基雅維利主義的一種潜在基因,說不定會變成某一個看著順眼的派別的軍師也說不定。
但是也說不定我的節操比我自己以爲的要多,在關鍵時刻會莫名其妙地發作起來,這也是有可能的。
我匪是完全不能沾的一群人,我肯定是知道的,但是每個人都有身體習慣,就是說由于習慣養成的軟弱。
我看過一個歷史記載,大概就是,大馬士革的伍麥葉哈裏發王朝垮臺的時候,新成立的阿拔斯王朝想把前朝的王子殺光,這時候有兩個王子——阿卜杜勒·拉赫曼和另外一個王子渡河逃生。
這時候追兵喊道:你們回來,皇帝已經赦免你們了,你們可以回來過政協委員那種被包養的生活了。
這時候就有一個王子回去,而阿卜杜勒·拉赫曼是堅持著沒有回去,游到對岸,逃到了西班牙,建立了他自己的王朝,而留下來的那個王子最後不出所料被殺掉了。
爲什麽呢?因爲他本來就不擅長游泳。他之所以要逃跑,就是因爲征服者的諾言是不可信任的,這一點他完全知道,
但他游著游著,好辛苦啊,就忍不住,身體的軟弱占了上風,抱一點僥幸心理,與其游得這麽辛苦,我還不如回去試一下運氣。
西塞羅當時在屋大維通緝他的時候,他乘船逃跑,照羅素的說法,他之所以沒有逃下去,是因爲暈船的緣故。這話說起來很可笑,但實際上是很有可能的。
在奧斯特裏茨戰役發生的時候,你看路易·菲利普那些人的私人信件,他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大事在發生,都在說什麽他孩子生了什麽病什麽病之類的。
石達開之所以沒有及時渡過大渡河,也是因爲他新生了一個兒子,决定停下來慶祝十天,十天以後清軍就趕到了,他再也逃不脫了。
所以人,哪怕據說是非常英明的大人物,受到的身體習慣或者說是軟弱性、惰性、習慣性的影響,比我們願意承認的要大得多。
我們一般都想像著,我們做出了决策是因爲因果分析,分析出來結果我們就斷然去做,其實不是。我們經常會僅僅因爲惰性的緣故,就把自己給出賣了。
我也有可能因爲惰性出賣自己,比如說有人突然要包養我,而我突然想到獨立生活的困難和在陌生環境中的不舒服的感覺,很可能會突然意志喪失的。
比如說在2009年前,我不確定我一定會離開新疆的。我很清楚,我的惰性很可能讓我一直賴下去。但是如果賴下去、一直待到今天的話,我肯定永遠也不可能走掉了。
這時我肯定會運用我殘餘的聰明才智發明一套理由,論證爲什麽新疆不可能惡化,還是能够維持下去,直到大禍臨頭。
我覺得這樣的結果多半是,我會活得足够長,一直長到新疆的漢人遭到集體屠殺那一天。老一輩人在那時候早就死掉了,但是我估計在那種情况發生的時候我大概還沒死。
但是,我很可能出于身體上的軟弱而做出這樣的决定。最後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僥幸的因素太多了。
我絕對不敢說這是出于我個人的英明,我寧可說這就是上帝大發慈悲拯救了我,用一系列看似完全偶然的現象讓我在最後關頭逃之夭夭了。
今後,照我的圖景來說,其實中國——至少中國大陸也是一個大號的新疆,只是封鎖的程度比新疆要輕一點。
比新疆要輕一點,但是又比香港要重一點,但是整個還是在籠中。而它走的這條路綫,很可能會使整個中國落到類似的結果。
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最後能不能有足够的堅定和毅力在最後關頭以前逃之夭夭,或者我最後就乾脆出于懶惰,即使明知道這條道路會不斷地下降,但還是會出于懶惰而采取坐以待斃的做法。
我記得愛倫坡寫過一篇小說,我以前讀過,就是,兩個漁民,兄弟兩個,出海捕魚的時候遇見了海上的漩渦,船要沉了,他們在大漩渦上面不斷地往下沉。其中一個漁民足够冷靜,看著所有東西下沉的速度。
他發現,圓柱形的木桶下沉的速度最慢,而其他的什麽形狀下沉得比較快,船下沉的速度在兩者之間。于是他决定,把自己綁在木桶上面,從船上跳進水裏面。
這是需要勇氣的,跳進水裏面很可能會一下就淹死了,但是他覺得,船下沉的速度更快,而剛才的時候跟船平行的木桶現在已經是高高在上了,最後他還是决心跳下去。
他拼命喊他哥哥跳下去,但他哥哥就是不敢跳。最後他一個人跳下去了。
過不了多久,轉呀轉呀轉呀,木桶下降的速度很慢很慢,船下降的速度很快很快。最後,他親眼看著整個船被漩渦吞沒,而他自己還沒有被吞沒。
漩渦還沒有來得及把他吞沒的時候,風暴就平息了。他漂在海面上,結果遇救了。
我經常想到這一點,就是關鍵時刻的决斷。我覺得我逃離新疆這件事情就是把自己綁在木桶上,跳到了一個下降速度比較慢的漩渦裏面,但它還是在下降。
其他還有別的木桶,比我現在的木桶下降速度更慢,但是我就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足够的勇氣和資源再跳一次。
我覺得我應該有。有點準備吧,但是能不能够搞成功,這是大部分不取决于我自己的,而且我對我自己也沒有多少信心。
我覺得我偶然做對了的那些事情,主要是出于我自己不能控制的偶然情况突然對我有利了,可以把它解釋成爲是上帝在救我。
今後這樣的情况會不會再出現,或者上帝願不願意再救我一次,我就不敢保證了。如果僅僅因爲我自己的話,我很懷疑我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氣做出决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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