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第二部分 愛(完整版)

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


類別:社會心理

這本書處處透露出溝通與理解的意味,它跨越時代限制,幫助我們探索愛的本質,引導我們過上嶄新,寧靜而豐富的生活;它幫助我們學習愛,也學習獨立;它教誨我們成為更稱職的、更有理解心的父母。歸根到底,它告訴我們怎樣找到真正的自我。

正如開篇所言:人生苦難重重。M·斯科特·派克讓我們更加清楚:人生是一場艱辛之旅,心智成熟的旅程相當漫長。但是,他沒有讓我們感到恐懼,相反,他帶領我們去經歷一系列艱難乃至痛苦的轉變,最終達到自我認知的更高境界。


第二部分 愛



愛的定義


自律是人類心靈進化的重要手段,接下來,我要討論自律的原動力———愛。
愛,是一種極為神秘的現象,我們很難給出確切的定義,也很難接觸到其本質。關於愛的研究,是心理學界最艱難的課題之一。愛的真正含義,雖只有三言兩語的文字表述,但其價值和意義之大,卻使我樂於為它訴諸更多筆墨,當然,我也清楚,不管如何努力,都難以使愛的論述盡善盡美。
迄今為止,不曾有誰給「愛」下過真正令人滿意的定義,這恰恰證明了愛的神秘。愛分成許多種:肉體之愛、精神之愛、手足之愛、完美的愛、不完美的愛。在此,我想冒昧就所有「愛」的形式,給出一個相對完整的定義———我深知這樣的定義不可能完美無缺。我的定義是:愛,是為了促進自我和他人心智成熟,而具有的一種自我完善的意願。
我必須做幾點說明:首先,「心智的成熟」這一字眼,可能會使人聯想到宗教意義的愛。任何篤信科學的人,對於「愛」具有的宗教色彩的定義,肯定不以為然。但我的定義,並非來自某種宗教性思維,而是來自心理治療臨床經驗,也包括多年的自我反省。在心理治療中,愛的地位無可比擬,大多數病人卻對愛的本質似是而非。有一個年輕的男性病人,他膽小怕事,性格拘謹而內向,他對我說:「母親對我的愛太深了!我到高中三年級,她都不肯讓我坐校車到學校去。我苦苦哀求,她才讓我坐校車。她怕我在外面受到傷害,所以她天天開車,把我送到學校並接我回家,這給她增加了許多負擔。她真的是太愛我了!」為了順利完成治療,我必須讓他意識到,他母親的動機,可能與愛沒有關係。原因在於:首先,愛與不愛最顯著的區別之一,在於當事人的意識思維和潛意識思維的目標是否一致。如果不一致,就不是真正的愛。
其次,愛是長期的和漸進的過程。愛是自我完善,意味著心智不斷成熟。愛,能夠幫助他人進步,也會使自我更加成熟。換言之,我們付出愛的努力,不僅能讓他人的心智成熟,自己也同樣獲益。
第三,真正意義上的愛,既是愛自己,也是愛他人。愛,可以使自我和他人感覺到進步。不愛自己的人,絕不可能去愛他人。父母缺少自律,就不可能讓孩子懂得什麼是自我完善。我們推動他人心智的成熟,自己的心智也不會停滯不前。我們為他人著想而自我完善,這與自我約束不會產生對立。我們強化自身成長的力量,才能成為他人力量的源泉。我們終歸會意識到,愛自己與愛他人,其實是并行不悖的兩條軌道,二者之間越來越近,其界限最後模煳不清,甚至完全泯滅。
第四,愛是自我完善,也是幫助他人完善。它意味著持續努力,超越自我界限。愛,不能停留在口頭上,而要付諸行動。我們愛某人或愛某種事物,就不可能坐享其成,而是要持續地努力,幫助自己和他人獲得成長。
在愛的定義中,我用「意願」這一字眼,是想強調它在情感領域中的地位,遠超過一般的生理或心理「慾望」。「慾望」未必能夠轉化成行動,而「意願」則可成為導致實際行動的強烈慾望。二者的差別,類似於說「今晚我願意去游泳」和「今晚我要去游泳」的差別。人人都有愛他人的慾望,但很多人只停留在想法和口頭上。愛的願望不等於愛的行動,真正的愛是行動,是基於靈魂的行動。你認為自己愛他人卻沒有躬身實踐,就等於從未愛過。與此同時,不管是愛自己還是愛他人,為心智的成熟而貢獻力量,也須出於自主的選擇,也就是愛的選擇。
接受心理治療的病人,常常為愛的本質所迷惑。愛是那樣神秘,以至讓很多人誤以為,愛的本質是永遠無法了解的。本書的宗旨,並非解析愛的神秘性,我只希望努力消除多數人對愛的誤解,帶領讀者們回顧個人經歷,以接近愛的核心,走出與愛有關的痛苦。首先,我想通過解釋愛「不是」什麼,來逐步了解愛的本質。


陷入情網

古往今來,關於「愛」,有過各種荒謬的認識。最常見的誤解,就是把男女戀愛,尤其是把墜入情網當成是愛,或者說,墜入情網起碼是愛的體現。墜入情網的人,常常激|情洋溢地表白:「我愛他(她)!」這隻是一種主觀願望罷了。首先,墜入情網,通常涉及與性有關的慾望。可想而知,不管我們多麼愛自己的孩子,都不可能與他們墜入情網(除非是在亂|倫的家庭)。許多人都有關係密切的同性朋友,但除非有同性戀傾向,不然決不會與其墜入情網。只有意識和潛意識的性衝動,才會使我們陷入情網。其次,墜入情網的「愛」不會持續太久,不管愛的對象是誰,早晚我們都會從情網的羈絆中「爬出」。誠然,這不意味著我們不再愛對方,不再愛與我們墜入情網的人,可令人頭暈目眩的戀情,終歸有一天會徹底消失,這就如同美好的蜜月,遲早要歸於結束,鮮艷的花朵,勢必要枯萎凋零。
要了解墜入情網的本質,我們必須認識心理學上所謂的「自我界限」。不妨以嬰兒的成長為例。嬰兒出生最初七個月,還無法分辨自我和外部世界的界限。當他在地板上爬來爬去的時候,感覺整個世界都跟著一起移動;他感覺飢腸轆轆時,以為整個世界與他一塊兒挨餓;他看見母親活動身體,以為自己也跟著母親一同活動;母親哼唱起搖籃曲,他以為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在新生嬰兒的感覺里,在一切移動和固定的事物之間,在他和周圍的人群之間,在單個個體和整個世界之間,沒有任何界限和差別。
隨著嬰兒慢慢成長,認識和經驗不斷增加,於是發現他和世界不是一回事。他感覺飢餓,母親不見得立刻出現,並給他飲水餵食;他想玩耍時,母親未必能及時配合,與他一起玩簡單的遊戲。他的意願和母親的行為,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在這種情況下,嬰兒的「自我」產生,自我意識開始出現。通常,嬰兒的自我意識能否健康發展,取決於同母親的關係是否融洽。嬰兒失去母親的愛,或母親患有嚴重的性格缺陷,就會使嬰兒和母親的關係遭到干擾,隨著嬰兒長成兒童直至成年人,其自我意識就會出現障礙。
當嬰兒意識到他的願望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周圍世界的願望,他就開始在自己和世界之間做出區分。
他想活動的時候,他的胳膊甚至先於眼睛活動,可是童床和天花板卻沒有活動,於是嬰兒知道,他的胳膊和他的願望緊密相連,因此胳膊是他的「財產」,而不是別的東西,更不是別人的胳膊。在出生第一年,我們作為嬰兒,就知道了一些基本常識:我們是誰,我們不是誰;我們是什麼,我們不是什麼。出生一年後,我們就清楚地知道:這是我的胳膊、我的腳、我的頭、我的舌頭、我的眼睛,甚至我的視角、我的聲音、我的想法、我的肚子疼、我的感覺……此時,我們已能區別出自己和外在世界更多的不同,能夠認識到身材的大小、體能的局限性,這樣的認知就是所謂的「自我界限」。
自我界限的認識和發展,持續到青春期乃至成年以後。孩子到了兩三歲左右,更能認識到能力有限。
在此之前,儘管他知道,他無法讓母親完全按照自己的願望行事,但他仍然會把自己的願望和想法,同母親的行動混為一談。兩三歲大的孩子,往往是家裡的「小皇帝」,事不順心,就會大發雷霆,甚至鬧得天翻地覆。到了三歲,孩子的態度有所收斂,對自己能力的局限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但腦海里還是幻想如何隨心所欲。這樣的心態只有再過幾年,當他經受到更多打擊以後,才能夠逐漸消失。在此之前,他還是幻想自己無所不能,強大的超人、太空飛俠之類的故事,也最受他們的歡迎。而對於進入青春期的少年而言,超人和飛俠已不能滿足他們的情感需要。不過,他們卻更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肉體和能力有著多麼大的局限性!他們也隱約意識到,所有的個體都要聯合起來,惟有彼此合作,才能更好地生存。他們渴望突破自身局限,卻要受到自我界限的限制,這通常使他們產生無助的痛苦。
永遠活在「自我界限」中,只會給人帶來孤寂。有些接受心理治療的「神經衰弱者」,其童年生活通常很不快樂,甚至遭到不同程度的傷害。對於他們而言,世界充滿險惡,自我界限是保護傘,而孤獨和寂寞反而能帶來安全感。但大部分人還是渴望擺脫寂寞,衝出自我界限的牢籠。墜入情網,似乎能夠使之實現「逃亡」,擺脫孤獨和寂寞(儘管這種擺脫是暫時性的);墜入情網,意味著自我界限的某一部分突然崩潰,使我們的「自我」與他人的「自我」合而為一。我們突然衝出自我界限,情感就像決堤的洪流,聲勢浩大地湧向所愛的人,於是寂寞消失了,代之以難以言喻的狂喜之感,我們跟愛人結合在了一起!
墜入情網,是情感和心靈的退化現象。與心愛的人結合在一起,跟童年時與父母相伴的記憶彼此唿應,彷彿體驗到幼年時無所不能的快|感,我們又感覺到強大有力,似乎沒有什麼能阻止我們實現願望。
我們感覺愛無比強大,能夠征服一切,我們的前途充滿光明。但我們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感覺是虛幻的,常常與現實脫節。這種感覺就和一個兩歲大的幼兒,自認為能稱霸世界一樣不可理喻。
殘酷的現實,遲早會擊潰兩歲孩子的幻想,也會擊潰我們的愛情之夢。日常瑣事和難題,會使我們產生矛盾和衝突。男人渴望性|愛,女人卻因心情不好而予以拒絕;女人想要看電影,男人卻想留在家裡看電視;男人想把錢存進銀行,女人卻想拿來買洗碗機;女人想談談自己的工作,男人卻想談談他的工作。雙方都驚訝而痛苦地意識到,自己沒有跟對方融為一體,慾望、愛好、想法相去甚遠,局面好像難以改變,差距好像無法縮短。各自的自我界限重新合攏,他們又恢復成為兩個不同的個體。幻覺破滅,就可能面臨勞燕分飛的局面。毋庸置疑,若想避免這種情形,他們就必須面對現實,學會真正的相知和相愛。
我為什麼要用「真正」兩個字呢?我想強調的是,墜入情網不是真正的愛,不過是一種幻覺而已。
情侶只有脫離情網,才能夠真正相愛。真愛的基礎不是戀愛,甚至沒有戀愛的感覺,也無須以之為基礎。
我在本章開頭給愛下了定義,根據定義可以確知,墜入情網算不上真正的愛,原因如下———
墜入情網,不是出於主觀意願,不是有計劃、有意識的選擇。不管懷有怎樣的期待,沒有機遇和緣分,就永遠無法體會到戀愛的感覺,愛的情網,也不會為你張開。有時候,它卻有可能成為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你完全可能愛上某個與你毫不相稱的人,甚至不願接受對方身上的缺點,可你卻對對方產生深深的依戀。與此同時,也許另一個人各方面都很出色,值得你全身心地去愛,你卻始終不能墜入情網。
成年人有時會以理性和原則作為約束,控制自己不顧一切的狂熱行為———比如,心理醫生可能對病人產生戀情,病人也可能不自覺地把情感寄托在醫生身上,但是基於對病人的責任以及自己的身份,醫生必須在情感和行為上有所約束,維持自我界限的完整性,不能不負責任地把病人當成戀愛對象。為此,他們甚至要忍受難以想象的痛苦,這是理性和感性較量的必然結果。另外,不管自我約束如何嚴格,你只能控制戀愛進程,卻無法創造出戀愛的感受。戀愛的激|情到來時,你可以憑藉願望和意志力做出反應,卻不能憑藉它們創造戀愛的體驗。
墜入情網,只能使自我界限的某一部分,發生暫時性的崩潰。自我完善,需要付出足夠的努力,墜入情網卻可能無需氣力。墜入情網的經歷終結,美好時光歸於結束,自我界限必然恢複原狀,你感受到的只是失落和幻滅,而心靈絕不會因此成長。真正的愛,卻可使自我界限擴充,而且不再恢複原狀,這是墜入情網無法實現的結果。
墜入情網,惟一的好處就是消除寂寞。即便經由婚姻,使這一功用得以延長,也無助於心智的成熟。
只要墜入情網,我們便以為生活在幸福的巔峰,以為人生無與倫比,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彼時彼刻,我們覺得心智成熟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前的滿足感。我們忘記了一個事實:我們和愛人的心靈其實並不完善,而是需要更多的滋養。可是,在我們眼中,對方近乎十全十美,雖然有缺點和毛病,那也算不上什麼,甚至只會提升其價值,增加對方在我們眼中的魅力。
墜入情網不是真正的愛,其本質究竟是什麼呢?僅僅是自我界限暫時的崩潰嗎?在我看來,它與人的「里比多」(性的需求和原動力)有關,或與受基因支配的生物交配本能有關。墜入情網,是人類內在性的需求和外在性的刺|激,產生的典型生理和心理的反應,意義在於增加人類生殖機會,促進物種繁衍和生存。或者說,墜入情網是人類基因對於人類理性的征服,使我們心甘情願地落入婚姻「陷阱」。
倘非原始基因在起作用,不知有多少戀人或者配偶(包括幸福的人和不幸福的人)在步入婚姻殿堂之前,就會因想到婚後要面對的現實,而感到張皇失措,只想落荒而逃!


自我界限

我說過,墜入情網通常只是幻覺,卻可以騙過大部分世人,使人們神魂顛倒,其中的原因是什麼呢?
這是因為墜入情網的感覺,跟真正的愛極為相似。
真正的愛,是自我完善的特殊體驗,跟自我界限有著密切關聯。陶醉在愛的情感里,我們感覺靈魂無限延伸,奔向心愛的對象。我們渴望給對方滋養,我們希望對方成長。被自我界限之外的對象吸引,迫使我們產生衝動,想把激|情乃至生命獻給對方,心理學家把這樣的激|情狀態,稱為「精神貫注」。我們貫注的對象,正是所愛的人或所愛的事物。傾心於自我界限以外的某個對象,就會使之佔據我們的心靈。例如,有的人喜愛園藝事業,他「愛」他的花園,他從嗜好中得到無窮的滿足感,園藝是他的一切。
為了照顧好花園,他周末早晨也不肯多休息,很早就起床去花園鬆土和施肥。他甚至寧願放棄外出旅行,寧可忽視他的妻子。為花園付出的精力之多,使他很快成為這方面的專家:他了解土壤、肥料、根系、嫁接的知識,清楚花園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他能夠說出每株花草的特性、花園所處的地形、花園的優點和缺點等。他部分的人格、經驗和智慧,也與園藝事業融為一體。對於園藝的愛和關注,極大地擴充了他的自我界限。
對於某種事物長期的愛,使我們生活在精神貫注的境界里,自我界限開始延伸。延伸到一定程度就會歸於消失,而我們的心智就會成熟,愛不斷釋放,自我與世界的區別也越來越模煳,我們與外在世界融為一體。隨著墜入情網的徹底終結,我們一次又一次產生狂喜,我們與所愛的對象真正結合。也許它不比墜入情網的激|情更加狂熱,但它更加穩定和持久,也使我們更為滿足和愜意。以戀愛為特徵的「高峰體驗」,和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邁斯勞所說的「高原體驗」不是一回事,後者具有的高度,既不容易突然顯露出來,也不至一下子消失,但你可以長久地停留在上面,而不會輕易地摔落下來。
性和愛不是一回事,卻可能同時發生。在特定情形下,性|愛和自我界限的崩潰有著某種關聯———
後者同樣讓人產生狂喜。自我界限剎那間崩潰,我們才可能變得極度忘情,在妓|女面前都可能大聲疾唿「我愛你」或「上帝啊」,狂喜過後,自我界限就會恢複原狀,我們重新恢復理智,對對方再也提不起精神來,甚至連起碼的喜歡也談不上。有時候,在人群當中,與他人一道,共同體驗某個快樂時刻的來臨,才能感受到情感高潮的狂喜,而自我界限崩潰而導致的狂喜感受,卻完全可以獨自享受。就在剎那間,我們忘了自己是誰,只感覺靈魂出竅,遨遊太虛。我們消失在宇宙里,或和宇宙合而為一,這樣的感覺,只能持續短暫的時間,甚至只有短暫的一秒鐘。
真正的愛帶來的狂喜。延續的時間更為長久,可使我們和宇宙融為一體,這種情形稱為「人性和神性的結合」。在神秘主義者看來,宇宙原本渾然一體,我們通常說的恆星、行星、房屋、樹、鳥、自我,其實不是獨立個體,而是宇宙有機的組成部分。認為眼前事物是孤立個體,這隻是一種幻覺,印度教徒和佛教徒將此現象稱為「幻化」。和其他神秘主義者一樣,他們相信放棄自我界限,才能認知真正的現實。把自己孤立起來,感覺自己是宇宙中獨立的個體,就不可能體驗到宇宙的和諧統一。因此,印度教徒和佛教徒認為,尚未發展出自我界限的幼兒,比成年人更能感覺到真實狀態。有的人甚至認為,回歸到幼兒時代,才能體驗到真實的統一感。這一論調,對於不願面對痛苦、不想承擔責任的某些青年來說,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他們可能認為:「我不必承擔得太多。別人的要求我可以置之不理。只要停留在青少年時代,拒絕成為成年人,就可以享受到超凡入聖的感覺。」遺憾的是,他們不能因此而成為聖人,反而更容易患上精神分裂症。
大多數神秘主義者相信,首先擁有某種事物或完成某些目標,才有資格「放棄」它們。嬰兒在培養出自我界限之前,也許比父母更接近真實,但沒有父母的關心和照顧,他們就無法生存,也無法恰當地表達智慧和見解。經過成年人的階段,他們才可能達到至高境界,體驗到超凡的感覺。有的人認為,藉助生理的「性高潮」或服用迷幻類藥物,也可以達到涅槃之境,實際上,那種境界絕非涅槃本身。想達到涅槃和永生的境界,獲得神性的啟發,我們就必須體驗到什麼是真正的愛,愛的感覺是什麼,並且要為此付出艱苦的努力。
在這個意義上,戀愛或性|交的「自我界限」暫時消失,可以使我們對對方做出承諾,而真正的愛可能由此產生。由於我們得以藉此提前品嘗到愛的滋味———即幻想中神秘的愛的感覺,所以在愛的激|情過後,我們仍醉心於那種美好的感覺。戀愛本身不是愛,墜入情網不是愛,但它卻是愛偉大而神奇的布局的一部分。


依賴性

還有一種最常見的對愛的誤解,就是將依賴性當成真正的愛,心理醫生天天都會碰到這類問題。這種情形,多出現在因情感失意而極度沮喪的病人身上。他們無法忍受孤獨,甚至產生輕生之念或以自殺相威脅。他們痛苦地說:「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沒有了丈夫(妻子、男朋友、女朋友),活著還有什麼樂趣?我是多麼愛他(她)啊!」我不得不告訴他們:「你描述的不是愛,而是過分的依賴感。確切地說,那是寄生心理。沒有別人就無法生存,意味著你是個寄生者,而對方是寄主。你們的關係和感情,沒有自由的成分。你們是因為需要而不是愛,才結合在一起的。真正的愛是自由的選擇。真正相愛的人,不一定非要生活在一起,充其量只是選擇一起生活罷了。」
沒有別人的關心和照顧,就認為人生不夠完整,以致無法正常生活,這就構成了心理學上的「依賴性」。過分的依賴只能導致病態。當然,我們必須區分病態的依賴和通常對於依賴的渴望。人人都有依賴的需求和渴望,都希望有更強大、更有力的人關心自己。不管我們看起來多麼強壯,也不管我們花多大的心思,竭力做出無須關心的樣子,但從內心深處,我們都渴望過依賴他人的感覺。不管年齡大小,不管成熟與否,我們都希望擁有稱職的父親或母親陪伴左右。心理健康者承認這種感覺的合理性,卻不會讓它控制自己的生活。假如它牢牢控制我們的一言一行,控制我們的一切感受和需要,那麼它就不再是單純的渴望,而是會成為過分依賴的心理問題。因過分依賴而引起的心理失調,心理學家稱為「消極性依賴人格失調」,在所有心理失調現象中,這是最常見的一種癥狀。
患有這種疾病的人,只是苦思如何獲得他人的愛,甚至沒有精力去愛別人,如同飢腸轆轆者只想著向別人討要食物,卻不能拿出食物幫助別人。他們寂寞和孤獨,永遠無法體驗到滿足感。尤為可怕的是,他們甚至不知自己患上了「消極性依賴人格失調」。他們不能夠突破自我界限,其人生價值依賴於同別人的情感關係。有個30歲的機床工人,請求我給予幫助,因為就在三天前,妻子帶著兩個孩子離他而去。
機床工人告訴我,此前妻子曾三度威脅要離開家,原因是機床工人不關心家庭,不關心她和孩子。妻子每次發出威脅,他都會苦苦哀求,保證以後一定改正錯誤———包括改掉酗酒的惡習,但沒過多久,他就再次酗酒,對妻子和孩子的照顧,也沒有任何起色。妻子終於離他而去。他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以淚洗面,覺得人生失去了意義。他痛哭流涕地說:「沒有家人,我一刻也活不下去了。我真是太愛他們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我說,「你不是承認妻子的抱怨是事實嗎?你不肯為她做任何事,想什麼時候回家就什麼時候回家,很少考慮她的需要。另外,你可以連續幾個月,不和孩子說話,也不同他們玩耍,如此看來,你和家人沒有感情。他們離開你,對你而言,應該沒有影響才對啊!」
「可是,你沒看出來嗎,」他說,「沒了妻子,也沒了孩子,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雖然我不關心他們,可我是那樣愛他們。沒有他們,我就什麼都不是了呀!」
當時,他的心情沮喪到極點,乃至失去了理智,我讓他兩天後再來找我。當然我從未想過,他的心情可能在短時間內有所改觀。可是,我再次見到他時,他居然一臉喜氣。他剛走進我的辦公室,就大聲說:「好了,一切都過去了!我的心情好極了!」
我問道:「你的妻子和孩子回來了嗎?」
他喜滋滋地說:「沒有,他們沒有任何消息。不過昨晚到酒吧喝酒,我遇到了一個姑娘,她說她喜歡我。她的情形和我差不多———她剛剛和丈夫分手。我們說好今晚還要見面。我又是個正常人了,我知道自己是誰了,以後也不必再來治療了。」
他的變化之快,就如同變魔術一樣———這正是消極性依賴人格失調患者的典型特徵。他們不在乎依賴的對象是誰,只要有人可以依賴,就心滿意足。只要通過與別人的關係,讓他們獲得某種身份或角色,他們就會感覺舒適,至於那是什麼身份,對他們並不重要。他們的情感關係,貌似熱烈,實則脆弱,因為他們構建情感的目的,只是為填補內心的空虛,甚至達到來者不拒的地步。
有一位女性患者,既年輕又漂亮,而且聰明過人,從17歲到21歲,她同數不清的男人有過曖昧關係———儘管對方可能在各個方面,都無法與她相提並論。她走馬燈似的與男人交往,而那些男人進入視線,又從其視線中消失。她的空虛感過於強烈,甚而沒有耐心去等待適合的男人出現,也沒有花時間去了解男人,並與對方培養感情。一個男人剛從身邊走開,幾乎過不了一天時間,她就會與最新認識的男人打得火熱,毫不在乎對方具有怎樣的性格或人品。她甚至當著我的面,對認識的男人讚不絕口:「我知道,他沒有正當職業,而且經常酗酒。可是他很有才華,我也覺得他關心我。他就是我需要的、那種適合我的男人。」
事實上,她的選擇仍舊是失敗,不只因為她選擇的人本來就有問題。問題在於,不管和哪個男人交往,她都過分依戀對方,爬藤一樣把對方越纏越緊。她逼迫對方向她表白感情,與對方寸步不離。她告訴對方:「我非常愛你,所以一刻也離不開你。」她的束縛讓男人透不過氣。他們經常爭吵,感情也在爭吵中結束。到了第二天,這種惡性循環再度開始。經過三年治療,女病人的情形才有所好轉。她終於重視自己的能力,了解到強烈的空虛感和真正的愛的差別。長期以來,她飽受寂寞、空虛的驅使,有了感情就緊抓不放,這隻能使感情更快地走向毀滅。學會了自我約束,及時調整心態,使她更有機會發揮特長,從事有價值的事業,最終走出病態性依賴的陰影。
在「依賴」前冠以「消極性」的字樣,是因為患者只在乎別人能為他們做什麼,卻從不考慮自己能為對方付出多少。有一次,我接待五位患有消極性依賴心理的患者,為他們進行團體治療。我讓他們表白五年後希望達到的目標,幾乎人人都表示:「我希望找到關心自己的伴侶,並且同他(她)結婚。」
沒人提到接受挑戰性的工作,創造出滿意的藝術作品,積極地為社區服務,刻骨銘心地愛上某個人並且生兒育女。在他們的白日夢裡,沒有「努力」、「進步」的字眼,只想不費力地得到愛和照顧。我告訴他們:「僅僅把得到別人的愛當成最高目標,你就不可能獲得成功。想讓別人真正愛你,恐怕只有讓自己成為值得愛的人。滿腦子想的只是消極接受別人的愛,就不可能成為值得愛的人。」當然,消極性依賴患者未必永遠自私自利,但其動機無非是想牢牢抓住某個人,獲得需要的關心和照顧。假如無法達到目的,他們就不會為別人(乃至為自己)做任何事情。例如,前面提到的五位患者都覺得,讓他們馬上去找工作,或者離開父母獨自生活,或者憑自己的力量購買房子,或者更換眼下不滿意的工作,或者重新培養一種嗜好和興趣,都是相當艱難的事情。
在婚姻關係中,夫妻間應當有分工:妻子負責下廚、整理房間、出門購物、照顧孩子等等,而丈夫則出外賺錢、堅持儲蓄、修剪草坪、修理傢具等等。情感健全的配偶,可以適當更換彼此的角色:男人偶爾做飯,陪伴孩子玩耍,打掃房屋等等,這些對於妻子而言,不啻為一份美好的禮物。此外,也可以考慮為對方做「兼職工作」,比如在丈夫生日當天,妻子主動代替他修剪草坪。適當進行角色互換,就像是進行有趣的遊戲,可以給生活增添更多的情趣,更可以減少對對方的依賴性。它可以訓練我們在失去伴侶支持的情況下,仍然正常生活,而不是突然間失去主張,不知所措。
依賴性過強的人,總把失去伴侶當成極其恐怖的事,他們絲毫不肯降低對他人的依賴度,不肯給予對方更多自由。在消極性依賴婚姻中,夫妻角色分工格外嚴格,不論做什麼,總以過分依賴的心態為起點,致使婚姻變成可怕的陷阱。所謂「愛」,只是過分的依賴,而自由和獨立並不存在。有些依賴性過強的人,婚後甚至寧可放棄婚前的本領和技能。比如,有一個女人婚後突然「忘記」了如何開車———
這是常見的消極性依賴心理併發症。她不是沒有學過開車,而是婚後發生的某次意外事故,使她對開車產生恐懼,再也不敢坐在駕駛盤跟前。對於住在郊區的家庭而言,她的恐懼症,足以把丈夫永遠拴在身邊,畢竟沒有丈夫,她可能哪兒都去不了。丈夫也必須擔負起購物的責任,或在她外出購物時充當她的司機。丈夫卻沒有認識到,妻子患上了心理疾病,他們也不會考慮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我曾告訴一位銀行職員,他46歲的妻子出於恐懼,再也不肯駕駛汽車,其中可能牽涉到某種特殊的心理因素。他忙不迭地否認:「不,我們找醫生檢查過,醫生說,這隻是更年期的特殊情形,是沒有辦法解決的。」經過治療,我們終於弄清了問題背後的原因———他的妻子知道,丈夫每天下班,都得接送她和孩子,這意味著其時間被完全佔據,就不可能與別的女人約會。這使她產生相當大的安全感。銀行職員也清楚,沒有他的幫助,妻子就寸步難行,同樣沒有機會背叛他,這也使他感到安全。雖然消極性依賴婚姻可能維持相當長時間,而且,夫妻雙方對於婚姻現狀感覺滿意,不會產生過多的危機感,但這樣的婚姻並不健全,其中也未必有真正的愛。以犧牲自由獲取安全感,必將付出高昂的代價,在心理上難以健康發展。
惟有學會獨立,且能體察彼此真正的需要,才能夠組建美滿的家庭,使婚姻關係更加持久。
消極性依賴心理的特徵之一,是缺乏真正的愛。患者童年時沒有得到父母的關心和愛,終日與孤獨和空虛為伴。他們覺得沒有資格得到別人的愛。在他們的心裏,世界無情而混亂,別人總以異樣的眼光對待他們。他們對自己的價值深深地懷疑,所以長大以後,他們不顧一切地尋求他人的愛,甚至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他們儘可能維繫同別人的情感關係,寧願犧牲對方的獨立和自由,這樣一來,更容易使彼此的關係出現障礙。
真正的愛和自律性相輔相成。父母缺乏自律性,且沒有給予子女足夠的愛,子女也就不可能自尊自愛,更不知如何給予別人真正的愛。消極性依賴患者過度依賴的傾向,正是人格失調的一種特殊癥狀。
他們不肯推遲滿足感,只貪圖暫時性的快樂,始終不能面對現實。他們從不考慮他人需要,即使情感關係行將破裂,仍然我行我素,不肯做出自我檢討和改變。他們不肯為個人成長負責,寧願犧牲最親近的人的感受。倘若情感出現問題,他們就會歸咎他人。他們每每活在失望和沮喪中,而且認為是別人沒有盡心儘力。他們容易忘記別人的好處,單單想到其缺點和不足,併為此感到消沉,產生怨恨。我的一位同事說:「一味依賴別人,是最糟糕的活法。」我很贊同他的看法。是啊,與其過分依賴別人,那還不如去依賴毒品呢!畢竟,只要後者貨源充足,起碼會讓你在相當長時間里,處於如痴如醉的狀態中。把別人當成快樂之源,到頭來一定備受打擊。為數眾多的消極性依賴患者,其實都是癮君子,有的喜歡酗酒,有的迷戀吸毒。他們有某種「容易上癮的人格」———他們只對別人上癮,從別人身上汲取需要的一切,而且永不饜足。要是遭到別人拒絕,或無法獲得好處,他們馬上就會轉向杯中物或者注射器,將它們作為情感和精神的替代品。
過於強烈的依賴性,可能使我們強烈地親近某個人,表面上我們與對方彼此深愛,實際上,依賴與愛之間,有著天壤之別。過分強烈的依賴感,多是來源於童年時期———患者父母缺乏愛的能力,且將不幸延續給下一代。只想獲取卻不願付出,心智就會永遠停留在嬰兒期,這隻會對人生構成限制和束縛,只會給人際關係造成破壞,而不會使情感走向完滿,也會使捲入其中的人跟著遭殃。


精神貫注

過分依賴的一個重要特徵,是它和心智的成熟無關。過分依賴者只關心個人的滋養,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只想自己過得豐富而充實。他們渴望快樂和享受,卻不關心心智的成熟。他們也不能忍受成長的痛苦、孤獨和寂寞。過分依賴的人,也從不關心別人心智的成熟,哪怕是他們依賴的對象。他們關心的,是別人能永遠滿足其需要。我們常把過分依賴當成愛,心智的成熟和進化,則被排除在外。現在,讓我們進一步區分愛與依賴的本質,以便明確一個事實:不關心心智的成熟,愛就不能帶來任何滋養以及任何形式的「精神貫注」,所以,它也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
愛的對象不僅是人,也可能是無生命的事物或者活動。譬如說,「他愛金錢」,「他愛權力」,「他愛園藝」,「他愛打高爾夫球」,等等。一個人每周工作七八十個小時,一心獲取金錢或權勢,固然也可能有所成就,但金錢的積累、權勢的鞏固,不意味著真正的自我完善。我們還是可能眾口一詞,去指責某個白手起家的企業主,「他其實是個小人,是個目光短淺的吝嗇鬼。」無論「他」多麼熱愛金錢、崇尚權力,都沒有人認為他擁有愛心,這種人的終極目標只是財富和權力。愛的惟一目標,乃是促進心智的成熟,或者推動人類的進步。
培養某種特殊嗜好,是自我滋養的有效手段。要學會自尊自愛,就需要自我滋養。我們也要為心智以外的「自我」提供養分,比如,我們必須愛惜身體,好好照顧它;我們要擁有充足的食物,給自己提供溫暖的住所;我們也需要休息和運動,張弛有度,而不是永遠處在繁忙狀態。俗話說:「聖人也需要睡眠。」合理而健康的嗜好,是培養自尊自愛的必要手段。當然,嗜好或者興趣本身,若是成為自我完善的全部目標,就會偏離人生本質。某種遊戲或娛樂項目大受歡迎,在於它們能夠取代自我完善的痛苦。
以打高爾夫球為例。我們可能會注意到,某些上了年紀的人,把餘生的最高目標,定位在提高打高爾夫球的技術上,他們每天想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如何以更少的桿數去打完一場球。他們想通過在運動方面的成績,「抵消」在做人方面沒有進步的事實。如果他們懂得自尊自愛,就不會自欺欺人,以低級、膚淺的目標代替自我完善。
從另一方面說,通過權力和金錢,也未必不能實現愛的目標。有的人投身政治事業,只是想憑藉政治影響力,為全人類謀求幸福。有的人努力賺錢,只為供子女上大學,或憑金錢購買更多的自由和時間,這樣才有條件去學習和思考,去推動心智的成熟。對於他們來說,金錢和權力不是最終目標,人類才是他們愛的對象。
「愛」是抽象的字眼,有時候,愛的意義太過籠統,由此經常遭到濫用,妨礙我們接觸愛的真諦。
我不指望人人了解愛的本意,但相當多的人顯然濫用了「愛」。他們習慣於用「愛」來形容關心的事物,卻極少去考慮愛的本質,也很難恰當區分智慧和愚蠢、善良與邪惡、高貴與卑賤,這是危險而可怕的事實。
以本章對愛的定義為例,我們愛的真正對象應該是人類。只有人類的心靈,才有成長與進步的能力。
我們喪失愛人的能力,就可能把情感轉移到其他事物上,卻以為照樣可以培養出真正的愛。比如,有的人把全部情感,傾注在一條寵物小狗身上,把它當成真正的家庭成員看待,給它吃最好的食物,經常給它梳毛、洗澡,每天親近它、摟抱它,教它玩各種遊戲。小狗突然生病,我們可能放下一切事情,帶它去看寵物醫生。小狗突然走失或者死亡,全家人悲痛至極,如喪考妣。對那些寂寞而孤單的人而言,寵物就像他們的生命,是人生的一切,在他們看來,這不是愛又是什麼呢?但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並不同於人和寵物的關係。首先,我們和寵物的溝通相當有限,我們不知道它們每天在想什麼,卻一廂情願,把想法和感受投射到寵物身上,甚至引為人生知己。實際上,這隻是我們的主觀願望罷了。其次,我們喜歡寵物的原因是:它們表現乖巧,任憑擺弄。如果寵物不聽話,破壞傢具,隨意大小便,甚至咬上我們幾口,我們可能棄之不顧,甚至趕出家門。還有,要改善寵物的心智,我們只能把它們送到寵物馴養學校。若是某個人與我們相處,局面就完全不同了,我們必然容許他(她)有獨立的思維和意志,因為真正的愛的本質之一,就是希望對方擁有獨立自主的人格。最後一點是,我們豢養寵物,只是希望它們永遠都不要長大,乖乖地陪伴我們。我們看重的,是寵物對我們的依賴性。
很多人不懂得如何去愛別人,他們「愛」的只是「寵物」。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有不少美國士兵娶了德國、義大利、日本的「戰爭新娘」。這樣的異國婚姻似乎很浪漫,但是男女雙方其實是陌生人,少有真正的溝通。當新娘學會說英語之後,其婚姻就開始土崩瓦解。她們的軍人丈夫,再也無法把想法、感受和慾望投射到妻子身上———就像對待「寵物」那樣,再也不覺得妻子與自己心心相印。妻子學會了英語,表達了心聲,丈夫才意識到,他們的觀點和見解可能有著很大差距,人生的目標截然不同。當然,也有的人恰恰從這一刻起,才慢慢地培養起感情。對於大多數人而言,這種情形,卻意味著感情的喪失、婚姻的結束。追求自由和獨立的女性,無法接受男性的惟我獨尊,以對待寵物的態度與她們溝通,以唿喚寵物的方式同她們對話。她們感覺男人把她們當成寵物,卻不尊重她們作為人的屬性。
母親把孩子永遠當成嬰兒來愛,同樣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孩子長大成人,不再接受她們病態的溺愛,她們就會遭受重大打擊。孩子兩歲之前,她們尚可算作理想的母親,對孩子的照顧也無微不至,但一夜之間,就會發生巨變。孩子的自我意志開始成熟,變得任性和不聽話,或跟別人更為親近,甚至試圖擺脫母親的束縛,母親的愛便宣告終止。她們不再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甚至產生怨恨和厭惡。她們可能很想再次懷孕,擁有另一個孩子,即新的寵物。假如新的孩子降生,就會開始新一輪惡性循環。她們也可能幫鄰居照顧嬰兒,卻對自己的孩子置之不理。失去母親的愛,孩子孤獨而悲傷,母親卻視若不見,把精神「貫注」在別人的孩子身上。在這種情況下,孩子長大成人,就可能患上嚴重的抑鬱症,或形成「消極性依賴人格」。對嬰兒的愛,對寵物的愛,以及對唯命是從的伴侶的愛,多是出自父性或母性本能,這和墜入情網的情形極為類似,無需付出過多的努力。這樣的愛,不是意志選擇的行為,對於心智的成熟也無助益,所以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當然,這樣的情感,有利於建立親密的人際關係,甚至可以成為真愛的基礎。但是,要擁有健全、完善的婚姻,要養育健康、成熟的子女,要實現整個人類心靈的進步,需要的遠遠不止於此。
真正的愛的滋養,遠比一般意義的撫養複雜得多。哺育心智成熟的過程,與出自生物本能的引導不同。以那個不肯讓孩子坐校車的母親為例,她堅持開車接送孩子,寧可為此犧牲大量時間,這當然是一種情感滋養的方式,可它只會妨礙孩子心智的成熟。類似情形還包括:有的母親偏愛個別子女,到了不加掩飾的程度;有的母親擔心孩子營養不足,恨不能把大量食物硬塞進孩子嘴裏;有的父親花大量金錢,為孩子購買滿屋子的玩具或衣服;有的父母對孩子的一切要求,都是有求必應……其實 ,真正的愛,不是單純的給予,還包括適當的拒絕、及時的讚美、得體的批評、恰當的爭論、必要的鼓勵、溫柔的安慰、有效的敦促。父母應該成為值得尊敬的領導者、指揮官,告訴孩子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要依據理性的判斷,而不能僅憑直覺,必須經過認真思考和周密計劃,甚至是做出令人痛苦的決定。


「自我犧牲」

不合理的給予以及破壞性的滋養,都有一個共同特徵:給予者以「愛」做幌子,只是想滿足自己的需要,卻從不把對方心智的成熟當一回事。有一位牧師,他的妻子患有慢性抑鬱症,兩個兒子大學輟學,整天無所事事。牧師不得不帶全家人接受心理治療。家人全都成了患者,牧師的苦惱可想而知,但他不認為家人的病情與自己有關,他憤憤地說:「我盡一切力量去照顧他們,幫他們解決各種問題。我每天剛剛醒來,就要為他們的事操心,我做得還不夠嗎?」的確,為了滿足妻子和兒子的要求,牧師可謂殫精竭慮。子女本該學會自立,他卻一手包辦:替他們買新車,還替他們支付保險費。他和家人住在郊區,他本人討厭進城,也不喜歡聽歌劇,可是每個周末,他都會陪妻子進城去聽歌劇或看電影———儘管他一坐在影劇院里就會打瞌睡。他的工作負擔沉重,然而只要回到家裡,就會成為好丈夫和好父親。比如,他堅持為妻子和兒子收拾房間,因為他們從不打掃衛生,牧師像家人的保姆一樣兢兢業業。我問這位牧師:「你整天為了他們操勞,不覺得辛苦嗎?」他說:「當然辛苦,可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我愛他們,不可能不管他們。他們有什麼需要,我都儘可能滿足他們。我不能讓他們失望。也許我這麼做不夠聰明,可是作為丈夫和父親,我有理由給他們更多的愛和關懷。」
這位牧師的父親,當年是小有名氣的學者,其品性卻讓人不敢恭維:經常酗酒,還拈花惹草,完全不顧家人的感受。牧師對父親的行徑深惡痛絕,從小就發誓要做個和父親不同的人,對家人時刻充滿愛心。為了鞏固心目中的理想形象,他不允許自己有任何不檢點、不道德的行為。投身牧師行業,也是基於這種考慮。付出如此多的努力,到頭來卻使家人脆弱而無助,這和當初的設想大相徑庭,自然讓他無法理解。過去,他總是叫妻子「我的小貓咪」,叫兩個已成年的兒子「我的小寶貝」。物極必反,他對家人的愛已超過理性範圍。他卻困惑地說:「即便我對家人的愛,是來源於對父親的蔑視和反抗,那又有什麼不對的呢?難道我要像他那樣不負責任嗎?」他應該認識到:愛,是一種極為複雜的行為,不僅需要用心,更需要用腦。牧師堅決避免成為父親那樣的人,這種意念以及由此導致的極端行為,使他喪失了愛的彈性。愛得過分,還莫如不愛;該拒絕時卻一味給予,不是仁慈,而是傷害。越俎代庖地去照顧有能力照顧自己的人,只會使對方產生更大的依賴性,這就是對愛的濫用。牧師應該意識到,要讓家人獲得健康,就必須容許他們自尊自愛,學會自我照顧。還要擺正角色,不能對家人唯命是從,要適當表達憤怒、不滿和期望,這對於家人的健康有好處。我說過,愛,絕不是無原則地接受,也包括必要的衝突、果斷的拒絕、嚴厲的批評。
在我的指導下,牧師不再亦步亦趨,替妻子和兒子收拾家務、打掃衛生。兒子對日常雜務袖手旁觀,也會讓他大發脾氣。他不再替他們支付汽車保險費,而是讓他們自行負擔。有時候,他不再陪妻子到城裡去看歌劇,而是讓她獨自駕車前往。他在某種程度上,扮演起「壞丈夫」、「壞父親」的角色,而不是有求必應。他昔日的行為,固然以自我滿足為出發點,但從未失去愛的能力,這也成為他自我改變的原動力。對於他的變化,妻子和兒子起初大為不滿,但不久后情況就有了變化:一個兒子回到大學就讀,另一個兒子找到了工作,還在外面獨自租了公寓。妻子也感受到獨立的好處,心靈由此獲得了成長。牧師本人則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感受到了人生真正的快樂。
這位牧師不恰當的愛,曾接近被虐待狂的邊緣。虐待狂和被虐待狂,都與性的需求、性的聯想有關。
不管是別人受苦,還是讓自己受苦,患者都會感受到某種生理快|感。在精神病理學上,純粹的性|虐待和被虐待現象極為罕見,更多的是社會性|虐待狂和被虐待狂,其危害性也更為嚴重。患者在與性有關的人際交往中,總想不停地去傷害對方,或為對方所傷害。
有一個女人被丈夫遺棄,不得不向心理醫生求助。她哭訴丈夫虐待成性,丈夫從不關心她,在外面有很多女人。他把購買食物的錢,統統在賭場上輸光。他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就咒罵她、毒打她。就在聖誕節前夕,他還置妻子和孩子不顧,獨自離開家門。對於這位女士的遭遇,心理醫生頗感同情,不過經進一步了解,同情心就會被強烈的不解所替代:這位女士經受虐待長達20年,跟丈夫兩度離婚,又兩度破鏡重圓,中間經過無數次分手與和好。醫生用了兩個月時間,幫助她擺脫被丈夫遺棄的痛苦。有一天早晨,她一走進醫生辦公室,就興高采烈地宣布:「我的丈夫回來了!昨晚他打電話給我,說是要見見我。我們剛剛見面,他就哀求我允許他回家。我看到他想悔改,而且就像變了一個人,所以就允許他回來了。」醫生提醒她,這種情形發生過不止一次,難道她要讓悲劇一再上演嗎?
更何況在這段時間里,她不是也過得很好嗎?病人卻回答說:「可是我愛他呀,有誰能拒絕愛呢?」假如醫生想同她進一步討論,什麼是「真正的愛」,那位女士就會大為光火,甚至決定中斷治療。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醫生努力回憶治療的所有細節。他想起病人描述多年遭受丈夫虐待的情況時,似乎從虐待中享受到了某種快|感。醫生不禁想到:這個女人無怨無悔地忍受虐待,甚至心甘情願,極有可能是她本就喜歡這種情形。這樣做是基於什麼動機呢?她樂於忍受虐待,是否因為她一生都在追求某種道德的優越感呢?換句話說,儘管處境艱難,她卻體驗到一種優越感。離家出走的丈夫回過頭,請求她的原諒時,她便由被虐待者轉變成虐待者,享受到虐待的快|感。丈夫的乞憐讓她備感優越,她感受的是報復者的喜悅。通常,這樣的女性在童年時,就遭受過屈辱。為使痛苦得到補償,她們自認為道德上高人一等,並從他人的愧疚和道歉中,享受到報復的快|感。她們遭受的恥辱與虐待越多,自感優越的心態就越強烈,也由此得到更多的情感「滋養」。她們不需要獲得更多的善待,因為那樣就失去了報復的前提。為使報復的動機更為合理,她們必須體驗遭受傷害的感覺,使特殊的心理需求得以延續。受虐待狂者把忍受虐待視為真正的愛,只是他們尋求報復快|感的前提,忍受虐待的動機,是來自恨而不是愛。
受虐待狂者還有一種錯誤觀念:他們一廂情願,把自我犧牲當成是真正的愛。其實,他們的潛意識蘊藏著更多的恨,並渴望得到發泄和補償。我們前面提到那位牧師,他願意為家人犧牲一切,認為自己的動機完全是為家人著想。他的真正目的,卻是為了維繫自我的美好形象。有時我們自稱為別人著想,可能只是為了逃避責任,滿足一己的願望。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出自個人意願,核心動機卻是滿足自我需求,不管為別人做什麼事,也許都是為贏得私利。譬如,有時候,父母告訴孩子:「你應該感激我們為你所做的一切。」此時,可以肯定地說,這樣的父母對孩子缺少真正的愛。利己主義與利他主義是兩回事,我們卻常常混為一談。我們真心去愛某個人,是因為我們需要去愛別人;我們生兒育女,是因我們自己想要孩子;我們愛自己的孩子,在於我們渴望成為充滿愛心的父母。真正的愛,能夠使人發生改變,在本質上是一種自我擴充,而非純粹的自我犧牲。真正的愛,能使自我更為完善。愛,在某種意義上是自私的,最終的追求則是自我完善。當然,自私與否,不是判定愛的標準,惟一的判斷標準是:愛———永遠追求心智的成熟,除此以外,都不是真正的愛。


愛,不是感覺

愛是實際行動,是真正的付出。不少人聲稱富有愛心,充其量只是渴望愛的感覺,他們所做的事情,沒有愛的成分,甚至具有破壞性。真正有愛心的人,即使面對他不喜歡(甚至討厭)的人,也能表現出愛的姿態,他們心中蘊藏的愛,才是真正的而非虛假的愛。
愛的感覺與精神貫注密不可分。後者是把情感與興趣「貫注」在外在對象上,並將其當成屬於自己的一部分。精神貫注和真正的愛容易混淆,但仍有顯著區別。
首先,精神貫注的對象,不一定是有生命的事物,因此就不見得具有心靈的感受。精神貫注的對象,可能是股票,也可能是珠寶,貫注的過程,不見得以愛為出發點。其次,對某種事物產生精神貫注的人,未必會重視其心智的成熟。患有消極性依賴症的人,甚至害怕貫注對象成長和進步。那個開車接送孩子的母親,顯然是以孩子為精神貫注的對象。她把個人情感寄托在孩子身上,卻不重視其心智的成熟。第三,精神貫注可能與智慧和責任無關。在酒吧里初識的兩個異性,可能在短時間內相互貫注。他們事前沒有安排約會,沒有做出過承諾,沒有考慮過各自家庭的穩定性(它們顯然要比性接觸更重要),當事人的情感和需求,僅僅是追求性的滿足。最後一點是,精神貫注隨時都可能消失。性接觸和性行為結束后,雙方興味索然,覺得對方毫無吸引力。換句話說,精神貫注生命力極短,不可能長久維持。
真正的愛,須以全部身心投入和奉獻,需要付出全部的智慧和力量。使愛的對象得到成長,就必須付出足夠多的努力(甚至是自我犧牲),不然愛的願望就會落空。惟有真正投入和奉獻,才是實現愛的最有效的方式。病人同醫生建立「治療同盟」,才能實現人格的健康成長。病人尋求心理治療,是為了實現某種改變。他們必須信任醫生,以求獲得足夠的力量和安全感。醫生為建立同病人的「治療同盟」,也必須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給予病人無微不至的關懷。醫生需有無私的奉獻精神。醫生未必有足夠的耐心,去長時間聆聽病人的傾訴,但其職業性的奉獻精神,卻要求他們不論喜歡與否,必須對病人的傾訴洗耳恭聽。這種情形和婚姻極為類似:健康的婚姻和健康的治療一樣,雙方都得做出適當的犧牲,把個人好惡暫且放在一旁,給予對方更多的關懷和照顧。同樣,當伴侶雙方的求偶本能結束,最終走出初戀的幻覺時,當雙方願意各自到別處呆上一段時間時,他們的愛才開始接受真正的檢驗,彼此之間才能夠發現愛是否真的存在。
在心理治療或婚姻關係中,擁有健康情感的人,也可能產生精神貫注。兩個彼此真愛的人,即便有了穩定的婚姻關係,仍會產生精神貫注,但其間更多的卻是愛。精神貫注或墜入情網的感覺,會使愛具有更多的激|情,帶來更大的幸福感,不過,它們不是不可或缺的條件。真正有愛的人,不可能單憑愛的感覺行事。真正的愛,來自雙方心靈的意願,而不是一時衝動。真正的愛,是自我決定和選擇,無論愛的感覺是否存在,都要奉獻出情感和智慧。時刻都有愛的感覺,誠然是一件好事,而愛能否持久地延續,取決於我們是否有愛的意願,是否有奉獻精神。例如,我可能遇見一個心儀的女人,我很想去愛她,但這麼做,就會毀掉我的婚姻,危及我的家庭,所以我會抑止這一想法,我會這樣說:「我很想去愛你,可我不會這麼做,因為我對妻子和家庭做過承諾。」同樣,工作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我就不可能隨便接收新病人,因為我對其他病人做過承諾,而且我的精力畢竟有限。愛的感覺,也許是無限的,愛的火苗,隨時可能在心頭燃起,但是,我們能夠付出的愛有限,不能隨意選擇愛的對象。真正的愛不是忘乎所以,而是深思熟慮,是奉獻全部身心的重大決定。
把真正的愛與愛的感覺混為一談,只能是自欺欺人。一個整天酗酒、不管妻兒的人,可能眼含熱淚對酒吧侍者傾訴:「我愛我的家人。」對子女置之不理的人,也可能以最具愛心的父母自居。這種虛假姿態其實不難理解:把「愛」掛在口頭上,或只在腦海里去想象真正的愛,並以此作為愛的證據,這些顯然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而通過行動去愛卻相當困難。真正的愛,其價值在於始終如一的行動,這遠遠大於轉瞬即逝的感覺或者精神貫注。真正的愛出自自我意願,只能依靠實際行動來證明。「愛」與「非愛」的區別,正如「善」與「惡」的區別,有著各自客觀的、既定的標準。愛是行動,不是空想,愛是一種客觀存在,不是頭腦的主觀意象。


關注的藝術

至此為止,我們審視了被誤解為愛的諸多方面,接下來,我們進一步體察愛的本質。我們知道,要實現真正的愛,必須付出切實的努力。堅持實現自我完善,是愛的基本前提,這就如同我們必須堅持多走一步路(或者多走一里路),才可以逐步對抗與生俱來的惰性,抵禦因恐懼而產生的排斥心理。擴充自我界限,意味著擺脫惰性,直面內心的恐懼,這就是說,愛可以使我們勇氣倍增。所以,愛也是獲得勇氣的一種特殊形式。愛是為培養自我和他人心智的成熟,持續努力而表現出的一種勇氣。當然,為了愛之外的其他事物(或目標)付出努力、產生勇氣,也是我們的一種慣常的狀態。因此,並非所有的努力或勇氣都是愛。不過真正的愛,一定需要努力和勇氣,不然就不可能是真正的愛,這一點毋庸置疑。
愛最重要的體現形式,就是關注。我們愛某個人,一定會關注對方,進而幫助對方成長。我們必須把成見放到一邊,調整心理狀態,滿足對方的需要。我們對對方的關注,是出自自我意願、摒棄惰性的行為。
著名心理學家羅洛梅說過:「如果用現代心理分析工具,去分析每個人愛的意願,我們就會發現,愛的意願的本質,其實是一種關注。為了完成意願所需要的努力,就是關注的努力。我們要讓頭腦清醒,讓心智健全,這是體現關注的基本要素。」
體現關注,一種最常見、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傾聽」。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聽別人說話,可多數人卻不懂得如何傾聽。一位企業心理諮詢家告訴我:學校教育學生學習各類科目耗費的時間,與學生長大后運用所學知識的機會,可能恰恰成反比。例如,一位出色的企業管理人員,每天大約用一個小時閱讀,兩個小時談話,八個小時傾聽。但在學校里,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教孩子閱讀,教他們說話的時間卻少得可憐,而在教孩子如何傾聽上,學校幾乎從未做出任何努力。我當然不認為學校應該按照學生成年後使用知識的範圍和頻率來安排課程,但我相信,教孩子學會傾聽是明智之舉。即使取得的成效有限,起碼也應該使孩子明白,傾聽不是容易的事,因此更應認真對待,不能敷衍了事。傾聽是對他人表達關懷的具體表現。大部分人不懂得傾聽,是沒有意識到傾聽的重要性,或者不願意為此付出努力。
不久前,我有幸聆聽過一個知名人士的演講,題目是討論宗教與心理學之間的關係。我對這一題目頗感興趣,而且早有涉獵和思考。那位演講者開口不久,我就意識到他絕非等閑之輩,他是具有真知灼見的業界專家。他在演講中,提供了大量具體、生動的事例,顯然是想把諸多抽象的概念,清晰地傳達給場下聽眾,我也聽得格外用心。他演講了大約一個半鐘頭,禮堂里溫度很低,我卻聽得滿頭大汗。由於太過認真和專註,竟然感覺頸部僵硬,頭也隱隱作痛。他演講的內容豐富而深刻,我估計自己能吸收的頂多不到一半,但已是受益匪淺了。演講結束后,聽眾們都去參加茶會,我在茶會會場的文化人士之間走來走去,傾聽他們的感受和意見。我發現多數人都對演講失望,他們慕名而來,卻感覺毫無收穫。
他們不理解演講的大部分內容,認為演講者不是他們希望的那種一流的演說家。一位女士甚至說:「他到底講了什麼?他沒說出什麼有價值的內容啊!」旁邊的人也紛紛點頭,對她的話表示同意。
我無法贊同他們的看法,我理解演講的絕大部分內容,主要原因在於:首先,他是傑出的學者,我相信他掌握的知識富有價值,所以從頭到尾都在認真傾聽。其次,我對他的演講題目很感興趣,希望通過傾聽演講提高我的認識。我認真傾聽演講,就是愛的付出,愛的行動。我願意思考演講的一字一句,認可他為演講而做的努力,我也願意為心智的成熟付出努力。至少在我這一方面,他的付出得到了回報。
我熱衷於聆聽他的演講,是因為我想有所收穫。與此同時,演講者能從聽眾當中,感覺到特有的關注、理解與愛,這對於他也是一種回報。愛,就像我們經常看到的那樣,接受者要懂得給予,給予者也要懂得接受,它其實是一種「雙向車道」,一種典型的互惠行為。
上面說的傾聽模式,其實是「接受者的傾聽模式」,現在我們來看一下「給予者的傾聽模式」,最常見的就是傾聽孩子說話。根據孩子年齡不同,選擇的傾聽方式也應有所不同。一個上小學一年級的六歲孩子,說起話來可能滔滔不絕、沒完沒了,對於這種情形,父母如何處理呢?一種最簡單的方式是:直接讓孩子閉上嘴。在有的家庭里,父母甚至做出規定,決不允許孩子說個沒完。自然這樣的家庭決不允許「童言無忌」。第二種方式是不管孩子說什麼,大人都不做理睬,在這種情況下,孩子只能自言自語,或只有跟空氣對話了。他們跟大人之間,絲毫沒有互動,沒有交流。第三種方式是假裝傾聽,實際上仍在忙自己的工作,想著自己的心事,偶爾說一聲「嗯、啊」或者「好極了」,以此應付孩子。第四種方式是有選擇地傾聽,孩子說到某些似乎重要的事情時,家長才會豎起耳朵,集中一下注意力,試圖以最少的努力獲取最多的信息。當然,大多數父母未必受過專門訓練,可能不具有良好的選擇能力,所以,通常會遺漏許多重要信息。最後一種方式,當然就是認真地傾聽孩子的每一句話,儘可能去理解它們的含義。
在以上五種傾聽方式中,父母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可以說一種比一種多。你或許以為,我推薦的是最後一種方式,因為它能體現父母對孩子更多的愛和關注,不過,你卻想錯了。首先,六歲大的孩子很愛講話,如果聆聽他們的每一句話,父母就沒有時間做好其他事情。其次,努力傾聽並認真分析孩子的一切話語,這將使父母感覺筋疲力盡。最後一點,六歲大的孩子說的話,大多單調而乏味,整天傾聽,只會讓你感覺無趣而厭煩。最好綜合以上五種方式,有選擇地權衡運用。有時候,讓孩子直接閉嘴大有必要,尤其是在他們喋喋不休的時候。他們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只會讓父母分心,無法專心做好別的事。你和別人講話的時候,孩子也可能故意插嘴,表示他們的敵意,或故意引起你的注意。在大多數情況下,六歲大的孩子並無明確意圖,常常只是為說話而說話,不一定需要你的傾聽,須知他們即便自言自語,也能夠感受到其中的樂趣。不過有時候,孩子也渴望與父母親近,需要父母聽他們講話。在這種情況下,孩子需要的不是言語交流,而是和父母間的親密感,因此只要假裝傾聽就足夠了。其實孩子也能夠意識到,父母有時是在有選擇地傾聽,但這種「傾聽原則」,同樣會使他們感到滿足。六歲大的孩子,已經可以接受這種傾聽規則,而且在他們大量的話語中,只有少部分需要父母的關注和反應。父母最為關鍵的任務之一,就是在聽與不聽之間,做出恰當的選擇,找到最佳平衡點,儘可能滿足孩子的需求。
這種「平衡點」很難掌握。儘管傾聽孩子講話的時間本就有限,許多父母在這有限的時間里也不肯付出精力用於傾聽。他們可能認為,假裝傾聽或頂多是有選擇地傾聽,已經是真正的傾聽了。這隻是自我欺騙,目的是掩蓋其懶惰。真正的傾聽,不論時間多麼短暫,都需要付出相當大的努力。首先,它需要傾聽者做到全神貫注。你不可能一邊「傾聽」別人說話,一邊去忙活別的事情。父母應該把別的事放到一邊,真正把傾聽的時間用於孩子,而且它也必須是屬於孩子的時間。不願把別的事放到一邊,包括你不佳的情緒或別的念頭等等,就意味著你不願真正傾聽。其次,把注意力放到六歲孩子的講話上,需要的努力甚至多於傾聽一次演說。六歲孩子的講話通常是不規律的,有時語言像泉水那樣汩汩湧出,有時中間還有大量停頓和重複,更使你很難集中注意力。另外,孩子所說的事情,難以讓成年人持久地感興趣;出色的演說家卻能夠使觀眾聚精會神,認真聆聽他們的演說。換句話說,傾聽六歲的孩子講話,通常是相當枯燥的,很難長時間集中注意力,假如你能夠做到,就是真正的愛的行動。事實上,沒有愛,父母就難以產生傾聽的動力。
可是,你又何必為此感到煩惱呢?為什麼不把所有的精力,用在傾聽一個六歲孩子單調、枯燥、喋喋不休的話語上呢?首先,願意這樣做,證明你能夠給孩子足夠的尊重。你給孩子的尊重,等同於給某個一流演說家的尊重,孩子就會感受到你的愛,進而感到自己是有價值的。充分地尊重孩子,才能讓他們懂得自尊自愛。其次,孩子感受到的尊重越多,他們有價值的表達也就越多。第三,對孩子傾聽得越多,就越是能夠意識到:在無數的停頓、重複、結巴,乃至似乎有著某種口音的嘮叨當中,孩子的確說出了有價值的東西。真正傾聽孩子的人都會承認:從孩子的嘴裏,往往能說出最偉大的智慧。你會意識到,你的孩子極可能是個獨特而出色的人。意識到孩子的特別之處,就會更加願意傾聽他們的話語,對他們的了解也就更多。第四,對孩子了解得越多,就越是願意教給他們更多的東西。你對孩子的了解少得可憐,那麼你教給他們的東西,不是他們無意去學習的,就是他們早已知道的,甚至比你的理解還要深入。最後一點,孩子感受到你的尊重,他們就會覺得,你把他們看成是出色的人。這樣一來,他們也就更加願意聽你的話,並給予你同樣的尊重。如果你了解孩子,教育得當,孩子就渴望從你那裡學到更多。他們學到得愈多,就愈有可能成為出色的人。父母和孩子都可以從愛的互惠中,感受到成長和進步的力量。價值創造價值,愛誕生愛,父母與孩子在愛的默契配合中,就像是跳起雙人芭蕾舞,在舞台上共同旋轉,而且動作流暢、敏捷。
上面針對的是六歲的孩子。其實,隨著孩子年齡的變化,聽與不聽的平衡點也會改變,但總的原則沒有什麼變化,即,不論年齡有多大,孩子都需要父母的關注和傾聽。儘管父母與年幼孩子的溝通,更
多的是通過非言語的形式,不過仍需給予全部注意力。你不可能一邊想別的事情,一邊和孩子玩「拍手遊戲」。玩遊戲時三心二意,你就有可能培養出做事三心二意的孩子。孩子到了青春期,需要父母傾聽的總體時間,顯然要少於六歲時期———他們講話的目的性更明確,不像幼兒時期那樣隨意。不過一旦他們開口講話,和小時候相比,就需要父母更多的關注。
子女需要傾聽,這一點永遠不會過時。有一位30歲的專業人士,因過度缺乏自信而患上了憂鬱症。
他清晰地記得,同樣是專業人士的父母,幾乎從不聽他講話,偶爾勉強聆聽,也每每抱怨他婆婆媽媽、說話啰嗦。22歲時的一件事,最令他痛苦和傷心。當時,他寫過一篇畢業論文,論述當時廣受關注的一個重要話題。他的論文取得了優異的成績,對他有過高期望的父母,也為他的優異表現感到驕傲。遺憾的是,儘管他把論文影印本放在家裡,而且是位置最明顯的客廳,但整整一年時間,父母都視而不見。
他再三暗示父母:有時間去讀一讀,但他們根本未曾翻過一次。「要是我主動開口,要求他們閱讀我的論文,他們一定不會拒絕。」在治療即將結束時,他說,「只要我鼓起勇氣說,『拜託你們讀讀我的論文好嗎?我希望你們了解我寫的東西,評價一下我的想法。』他們一定會答應的。可是,那樣做,無疑是哀求他們聽我說話。我都22歲了,還主動要求他們關注我,這讓我無法接受。靠哀求才能如願,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呢?」
真正的傾聽,意味著把注意力放在他人身上,它是愛的具體表現形式。此時,傾聽者能夠暫時把個人想法和慾望放在一旁,儘可能地體會說話者的感受。說話者和傾聽者都能感受到愛的力量,進而都能實現自我完善。傾聽者把注意力放在對方的話語上,會使說話者心有靈犀,更為坦誠,更願把心靈全部敞開,而不是有所隱藏。這能增進雙方的理解和信任,心心相印,共同跳起愛的「雙人芭蕾舞」。這是耗費精力的過程,而且須以愛為出發點。基於共同成長、自我完善的意願,才能夠達到傾聽的目的。但是,我們通常缺少傾聽的能力。不管是在商務活動還是在社交生活中,長時間傾聽他人講話,是叫人難受的事。我們只是有選擇地傾聽,頭腦中早已有優先項目安排,所以,我們總是一邊傾聽,一邊想著怎樣儘快達到目的,怎樣使談話儘早結束。我們也常常轉移話題,靈活地把談話主旨加以調整,以便讓自己感到滿意。
用心傾聽,是一種愛的行為,而婚姻是其最佳的表達場所。遺憾的是,很多配偶不懂得傾聽。對婚姻出現障礙的夫妻進行治療,心理醫生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教他們學會傾聽。夫妻雙方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對各自的不良習慣加以約束。也正因如此,治療才常常遭遇失敗,這並不奇怪。當患者聽到醫生提出要求,讓他們特地安排時間傾心交談時,他們通常都感到這難以理解。他們覺得這樣太過正經,缺少浪漫。事實上,除非專門為傾聽安排時間,並選擇適合的場合和地點,不然的話,治療就難以順利進行。可以想象,假如夫妻一方正在駕駛汽車、準備飯菜,或下班后感覺疲倦,雙方就難以深入交談。
他們彼此的傾聽,不是敷衍了事,就是草草結束。如果接受心理醫生的安排,完成一兩次像樣的傾聽,他們會更多地理解和關注對方,夫妻一方甚至可能激動地對另一方說:「我們結婚29年了,但似乎直到今天,我才真正了解你。」這時我們就可以相信,他們的婚姻正在出現轉機。
一般說來,我們在傾聽時,要儘可能集中注意力。心理醫生治療病人時,首先要學會用心傾聽。以我本人為例,在治療中常常走神,忽略病人說的話,這時我就會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剛才有點兒分心,沒有集中精神聽你說話。你能否把剛才那句話再重複一遍?」病人極少因此而抱怨,他們知道,我能意識到漏聽了某些內容,證明我一直在用心傾聽。我承認自己分心,等於是向他們做出保證: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傾聽他們的每一句話。讓病人體驗到有人傾聽,這本身就是一種有效的治療。根據我的經驗,在心理治療最初幾個月,大約有四分之一的患者,不管他們是大人還是孩子,即便還未接受真正的治療,病情都會有明顯改善。這主要是因為多年來,病人均未體驗過有人傾聽的感受。不誇張地說,有些患者甚至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別人全身心的傾聽。
傾聽,是表達關注最主要的形式之一,而其他形式的關注同樣重要,尤其是對於孩子而言。比如,和孩子一起玩遊戲,就會產生良好的教育效果。對於幼小的孩子,家長可以同他們玩拍手遊戲或者「躲躲貓」———一種類似於捉迷藏的遊戲。對於六歲的孩子,家長可以同他們一起玩魔術、釣魚、捉迷藏。
對於十二歲的孩子,家長可以和他們打羽毛球,等等。給孩子讀書、指導他們做功課都是表達關注的形式。也可以進行其他家庭娛樂活動,比如看電影、外出野餐、開車兜風、出門旅行、觀賞球賽等等。有的關注形式,完全是為了孩子著想,比如坐在沙灘上,專心照看四歲大的孩子,或是專門駕車把孩子送到某個地方。各種關注(包括用心傾聽)都有一個共同特徵:必須在孩子身上花足夠多的時間。對於孩子而言,父母的關注意味著陪伴,注意力越多,關注的質量就越高。父母與孩子相處得越久,給予的關注越多,就越能了解孩子的真實狀況:孩子如何面對挫折和失敗;如何對待家庭作業;如何讀書和學習;
他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他們什麼時候勇敢,什麼時候害怕……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信息。經常和孩子共同活動,父母可以教給孩子更多的生活技巧,幫助他們培養自尊自愛的品質。在活動中隨時觀察和教誨,有助於孩子身心的健康成長。經驗豐富的心理學家,也會以做遊戲的方式同兒童患者溝通,同時予以觀察和診斷,使治療取得更好的效果。
把注意力放在海灘上四歲孩子的身上,認真傾聽六歲孩子講的不連貫的、漫長的故事,教青春期的孩子學習駕車,以及聆聽伴侶敘述辦公室的一天,或是她在洗衣房的遭遇,認真體會他們的問題和感受,所有這些,都需要持久的耐心,需要把其他雜念排除在外。這一切可能枯燥而乏味,讓你感到不自在,甚至要花出很大的精力,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它們意味著真正的愛。懶惰者無法把工作做好。如果我們不那麼懶惰,就會做得越來越好,越來越習慣。由於愛是一種特殊的「工作」,「非愛」的本質就是「懶惰」。懶惰這一主題也很重要,在本書後面的章節,我將對此專門討論,以便形成更加清晰的認識。


死亡的風險

我說過愛是行動,愛需要與懶惰對抗,與恐懼較量。現在,讓我們從「愛的行動」轉向「愛的勇氣」。愛,意味著自我完善,即讓自我進入陌生領域,塑造出不同的、嶄新的自我。在此過程中,我們接觸的是從未接觸過的事物,並由此獲得改變。不熟悉的環境、不同的規章制度、陌生的人、事物和活動,都可能使我們面對痛苦,並由此而產生畏懼。人人都有對抗畏懼的方式,我們寧可拒絕改變,也不願忍受改變帶來的痛苦,此時,我們最需要的就是勇氣。勇氣,不意味著永不恐懼,而是面對恐懼也能坦然行動,克服畏縮心理,大步走向未知的未來。在某種意義上,心智的成熟(也即愛的實質)需要勇氣,也需要冒險。
如果你定期上某個教堂做禮拜,或許會注意到這樣一個女人:她將近50歲,每個周末上午,在禮拜儀式開始前五分鐘,她都會準時來到教堂,坐在教堂後面靠邊的椅子上。禮拜儀式剛結束,她就悄然、快步地走向門口。主持禮拜的牧師來到教堂門口,跟每一個人打招唿和寒暄,她卻像幽靈一樣,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你主動接近她,並邀請她喝咖啡、聊天,她會神情緊張地表示感謝,儘可能避免和你四目相對。她會歉意地告訴你:她另有重要約會,接著便一溜煙跑掉了。假如你跟在她身後,想看看她究竟有什麼重要約會,最終,你會驚奇地發現,原來她徑直快步回到家中。這個女人的住處,是一座小型公寓,通常是門窗緊閉。她剛剛走進家門,就迅速把門鎖好,直到下一個禮拜,才再次出現在教堂里。經過深入的調查,你得知她在一家大公司里,做打字員之類的基礎工作。她聽從上司的一切安排,很少發表意見。她在公司里默默無聞,工作也極少出現差錯。就連吃午餐時,她也不會離開座位與旁邊的人進行交流。她幾乎沒有任何朋友,總是一個人步行回家。途徑超市,她會進去購買一些日用品和食品,然後回到家裡,再次緊閉門窗,直到次日上班時,才會再次出門。到了周末下午,她可能獨自去電影院。她的家裡有台電視機,卻連一部電話也沒有。她也很少和別人通信。如果你有機會親口告訴她,說她看上去孤獨而寂寞,她會明確地回答你:她喜歡當前的狀態。你問起她是否養過寵物,她會傷感地告訴你:她曾養過一條狗,她非常愛那條狗,不幸的是,她的狗八年前死了,此後她再也沒有養過狗。
她還會補充說:那隻狗在她心中,有著無可替代的地位。
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呢?我們無法知曉她的秘密。我們只知她儘力避免與人接觸,不想冒險與別人打交道,也從未想過自我完善。她寧可讓形象越來越小,哪怕像影子一樣。她希望不被打擾、不為人知。
除了上教堂做禮拜,她沒有精神貫注的對象。精神貫注不等於真正的愛,但貫注畢竟是愛的起點。給予某種事物以精神貫注,可能面臨拒絕或遭受損失;接近某個人,就可能經受失去對方的危險,讓你再次回到寂寞、孤獨的狀態。如果對方是某種有生命的事物,不管是人、寵物還是盆栽,它們都有可能突然死亡。如果信任或依賴某個人,就有可能因為對方的亡故,讓自己受到莫大的傷害。精神貫注的代價之一,似乎是或早或晚你都要因為貫注對象的死亡或離去,讓自己飽受痛苦的折磨。如果不想經受個中痛苦,就必須放棄生活中許多事物,包括子女、婚姻、性|愛、晉陞、友誼,但惟有這些事物,才能夠使人生豐富多彩。在自我完善的過程中,除了痛苦和悲傷,你同樣可以收穫快樂和幸福。完整意義的人生,勢必伴隨著痛苦,其中最大的痛苦之一,就是面對心愛之人或心愛之物的死亡。如果你想避免其中的痛苦,那你恐怕只有完全脫離現實,去過一種沒有任何意義的生活。
生命的本質,就是不斷改變、成長和衰退的過程。選擇了生活與成長,也就選擇了面對死亡的可能性。前面提到的那位女士,一直活在狹隘的圈子裡,可能是因為經受過一連串死亡的打擊———朋友和親人相繼離世,讓她備感痛苦,寧可放棄真正的生活,也不想再次面對不幸。她不想經受任何痛苦,由此放棄了心靈的成長,哪怕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但是,因害怕打擊而逃避,只會導致心理疾病。大多數有心理疾病的人,都不能清醒而客觀地面對死亡。我們應該坦然接受死亡,不妨把它當成「永遠的伴侶」,想象它始終與我們並肩而行。我們甚至應該像唐璜那樣,把死亡當成「最忠實的朋友」。也許這聽上去有些可怕,卻可以豐富心靈,讓我們變得更加睿智、理性和現實。在「死亡」的指引下,我們會清醒地意識到:人生短暫,愛的時間有限,我們應該好好珍惜和把握。不敢正視死亡,就無法獲得人生的真諦,無法理解什麼是愛,什麼是生活。萬物永遠處在變化中,死亡是一種正常現象,不肯接受這一事實,我們就永遠無法體味生命宏大的意義。


獨立的風險

人生就是一種冒險。你投入的愛越多,經受的風險也就越大。我們一生要經曆數以千計乃至百萬計的風險,而最大的風險就是自我成長,也就是走出童年的朦朧和混沌狀態,邁向成年的理智和清醒。這是了不起的人生跨越,它相當於躍向前方的奮力一跳,而不是隨意邁出的一小步。很多人一生都未實現這種跨越,他們貌似成人,有時也小有成就,但直到壽終正寢之際,其心理仍遠未成熟,甚至從未擺脫父母的影響,從未獲得真正的獨立。我是幸運的———即將滿十五歲時,我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當時,我隱約體會到成長的本質,以及與之有關的風險,它帶給我的體驗,我至今難以忘懷。我不知道當時的舉動,其實就是自我成長的體現,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大步向前,邁向了未知的嶄新天地。
十三歲時,我在離家很遠的菲利普斯·艾斯特中學就讀,這是一所很有名氣的男生預科中學(我的哥哥也在這所學校里上學),也是公認的明星中學。學校畢業生大多都會考入常春藤名校,畢業后如願步入社會精英階層。擁有這所明星中學的教育背景,人生之路可謂光明。我的家境還算富裕,父母有財力讓我接受最好的私立教育,這使我充滿了安全感。奇怪的是,我剛剛進入中學,就覺得與那裡格格不入。那裡的老師、同學、課程、校園、社交乃至整個環境,都讓我難以適應。似乎除了努力學習,以便開拓美好的未來,我沒有任何選擇。經過兩年半的努力,我益發覺得生活失去了意義,情緒也更加消沉。最後一年,我幾乎整天睡覺,彷彿只有睡覺,才會感覺舒適和自由。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整天昏睡,可能恰恰是我在潛意識中,為即將到來的跨越做出準備。
在三年級春假,我一回到家,就鄭重地向父母宣布:「我不打算再回那所學校了。」
父親說:「你不能半途而廢。我為你花了那麼多錢,讓你接受那麼好的教育,你不明白放棄的是什麼嗎?」
「我也知道,那是一所好學校。」我回答說,「可是,我不打算回去了。」
「你為什麼不想法去適應它呢?為什麼不再試一次呢?」我的父母問。
「我不知道,」我沮喪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討厭它。我只知道,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既然這樣,那你告訴我們,你到底打算怎麼辦?你好像沒把將來當一回事。你有什麼樣的個人計劃呢?」
我依舊沮喪地說:「我不知道。反正我再也不想去上學了。」
父母大為驚慌,只好帶我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我患了輕度憂鬱症,建議我住院治療一個月。他們給了我一天時間,讓我自行做出決定。那天晚上,我痛苦不堪,第一次有了輕生的念頭。既然醫生說我患有輕度憂鬱症,那麼住進精神病院,就似乎是合情合理的事。但我哥哥在那所學校很適應,為什麼我卻不行呢?我清楚我無法適應學校,完全是我自己的責任,我頓時覺得自己是低能兒。更糟糕的是,我覺得自己和瘋子沒有兩樣。父親也說過,只有瘋子才會放棄這麼好的教育機會。回到艾斯特中學,就是回到安全、正常的環境,回到被社會認可、對個人前途有益無害的王國。可是,我的內心卻告訴我,那不是適合我的道路。就眼下看來,我的未來非常迷茫,充滿了不確定的因素。放棄上學,勢必給我帶來意想不到的壓力,我該怎麼辦呢?我執意離開理想的教育環境,是不是果真精神失常了呢?我感到害怕。
就在沮喪的時刻,彷彿神諭一般,我聽到一種聲音,一種來自潛意識深處的聲音:「人生惟一的安全感,來自於充分體驗人生的不安全感。」這聲音給了我莫大的啟示,儘管我的想法和行為,與社會公認的規範不相吻合,甚至使我看上去像個瘋子,但我應該選擇自己的路,於是,我終於安然睡去。第二天一早,我就去見心理醫生,告訴他我決定不再回艾斯特中學,我願意住進精神病院。就這樣,我縱身一躍,進入了未知的天地,開始了我的獨立人生,自行掌握我的命運。
成長的過程極為緩慢,除了大步跳躍以外,還包括進入未知天地的無數次小規模跨越———例如,八歲的孩子第一次獨自騎車到遙遠的郊區商店購物;十七八歲的孩子第一次與異性約會等。如果認為這些經歷算不上冒險,那你顯然是忘記了當初有類似經歷時,心中強烈的緊張感和焦慮感。即使是心理最健康的孩子,他們初次步入成人世界,除了興奮和激動,想必也不乏遲疑而膽怯。他們不時想回到熟悉、安全的環境中,想做回當初那個凡事依賴別人的幼兒。成年人也會經歷類似的矛盾心理,年齡越大,越難以擺脫久已熟悉的事物。我記得十四歲以後,每天都要經歷不同的變化: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件、不同的感覺,對於心靈而言,這都是極好的滋養。心智的成熟不可能一蹴而就,我經歷過各種小步跳躍,偶爾也會出現意想不到的大步跳躍。我離開艾斯特中學,無疑是告別傳統模式的價值觀。很多人從未有過大規模跳躍,也就無法實現真正意義的成長。儘管他們看上去像個成年人,心理上卻仍對父母有很大的依賴性。他們沿襲上一代的價值標準,做任何事都要得到父母的「批准」,即使父母早已離開人世,他們心理上仍舊難以擺脫依賴的情結。他們從來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
人生最大幅度的跳躍,大都出現在青春期時代,但實際上,這種跳躍可以在任何年齡進行。有一位35歲的女士,她有三個孩子。她的丈夫獨斷專行,以自我為中心,生活在這種陰影下,經歷過長時期的痛苦,她終於意識到由於對丈夫和婚姻過於依賴,使她被褫奪了一切人生樂趣。她曾想通過努力,讓婚姻變得正常,但其努力最終化為泡影。她鼓起勇氣,和丈夫辦了離婚手續,忍受著丈夫的指責、鄰居的批評,帶著孩子離開了家門。她冒著風險,走向不可預知的未來———恰恰從這一刻起,她有生第一次成為她自己。還有一位52歲的企業家,他經歷過嚴重的心臟病發作,情緒極為消沉。他回顧追名逐利的一生,覺得那一切毫無意義。他意識到長期以來,他不是為自己而活著。他所做的一切,無不是為取悅他的母親———他的既專制又挑剔的母親。他一生拚命苦幹,只為得到母親的認可,按照母親的標準塑造自己。經過深思熟慮,他第一次抗拒母親的心意,也不顧妻子和兒女的反對,到鄉下開了專營老式傢具的小店。到了他這樣的年齡和地位,進行如此翻天覆地的改變,心裏的壓力和痛苦可想而知。可是,他還是表現出超人的勇氣,實現了年輕時的夙願,當然,這也得益於他能接受心理醫生的幫助。接受心理治療,未必就會降低成長的風險,心理治療的價值,在於它能提供恰當的激勵,給予病人足夠的勇氣,做出適合自己的選擇。
心智的成熟,除了愛和自我完善,除了突破自我界限,並將自我延伸到新的領域,還需要什麼條件呢?我在上面談到的所有事例,都涉及了這一因素:自尊自愛。原因是:首先,敢於追求獨立自主,本身就是自尊自愛的體現。我尊重自己,才不願得過且過,去維持在艾斯特中學的可憐狀態。我不想忍受不適合我的成長環境。同樣,家庭主婦珍愛自己,才結束了限制自由、壓抑人性的婚姻。商人懂得關心自己,才不再如過去那樣,凡事只為滿足母親的要求。這樣一來,他才沒有精神崩潰乃至選擇自殺。其次,心智的成熟,除了自我完善的意願,還需要強烈的安全感。以我本人為例,父母很早就傳達給我這一信息:「不管什麼時候,你都是有價值的人。」他們告訴我:"你是我們所愛的孩子,你是可愛的人。
無論你做什麼,無論你成為什麼樣的人,只要你努力而且敢於冒險,我們始終都會支持你、愛你。"父母的愛,給了我安全感,教我懂得什麼是自尊自愛。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就沒有勇氣自主選擇前途,就會漠視需要,抹煞個性,一味被動地接受他們安排的生活模式。一個人必須大踏步前進,實現完整的自我,獲得心靈的獨立。尊重自我的個性和願望,敢於冒險進入未知領域,才能夠活得自由自在,且使心智不斷成熟,體驗到愛的至高境界。我們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絕非僅僅為了滿足他人的願望。放棄真正的自我,我們就無法進入愛的至高境界。至高境界的愛,必然是自由狀態下的自主選擇,而不是亦步亦趨、墨守成規,不是被動而消極地抗拒心靈的唿喚。


承諾的風險

做出承諾,是真正的愛的基石之一。具體而深刻的承諾,即便不能保證情感關係一帆風順,也會起到很大作用。一個人將精神貫注于某種事物之初,其感情投入可能非常有限,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她)就應該投入更多的感情,不然,情感關係遲早會走向瓦解,或始終處於膚淺、脆弱的狀態。還是以我為例,我在結婚典禮之前,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表現一直很鎮定。漸漸地,我感覺緊張乃至有些發抖,甚至不記得婚禮的過程,以及隨後發生的任何事。經過一段時間,我慢慢適應了這一人生變化,把更多的情感投入到家庭上,終於走出墜入情網的狀態,找到了真愛的原動力。通常說來,生兒育女之後,我們只要投入更多的情感,便可從生物學上傳宗接代的本能階段,成長為有愛心、有責任感的父母。
對於以愛為基礎的情感關係,全身心地付出,是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只有持久的情感關係,才能使心智不斷成熟。假如我們生來就缺乏安全感,不僅時刻擔心遭到遺棄,而且感覺前途渺茫,心智永遠都不可能成熟。夫妻面對依賴和獨立、操縱和順從、自由和忠貞等問題,如果沒有解決方案,甚至將問題擴大化,整天生活在猜疑、恐懼的陰影中,就無法平心靜氣地找到出路,最終會使情感關係歸於毀滅。
做出承諾,可以給一個人帶來安全感。但是,大多數精神分裂症患者都難以做出承諾。讓病人做出承諾,通常是至關重要的環節。不知道如何實現「精神貫注」,也不願意做出任何承諾,就很容易造成心理失調。消極性人格失調者不願承諾,甚至喪失了承諾的能力,他們並不是害怕承諾的風險,而是可能完全不知道如何做出承諾。他們可能在童年時,就未曾從父母那裡得到過愛,也沒有得到過父母愛的承諾,所以直到他們長大成人,也從未有過承諾的體驗。
神經官能失調患者能夠了解承諾的意義,但極度的緊張和恐懼,使他們失去了做出承諾的動力。在他們的童年時代,父母大多具有愛心,能夠讓他們感受到承諾帶來的安全感,不過後來因為出現死亡、被遺棄或其他原因,這種安全感宣告終止,使其承諾無法得到回應,並成為痛苦的記憶,他們由此害怕做出新的承諾。患者一旦經受過心靈的創傷,除非建立起理想的情感關係,不然傷口就難以愈合。有時候,作為心理醫生,我每想到要接待需要長期治療的患者,心中就忐忑不安。畢竟,想使治療順利進行,心理醫生就必須跟病人建立良好關係,像富有愛心的父母對待子女一樣,全心全意地去關心病人,而且不可半途而廢,這樣才能打開病人的心扉,對症下藥。
27歲的雷切爾小姐患有嚴重的性冷淡,而且性格內向,言行過於拘謹。她有過短暫的婚姻,離婚後就來找我治療。她告訴我,由於無法接受她的性冷淡,丈夫馬克和她分道揚鑣。雷切爾說:"我知道我的問題。我原本以為,和馬克結婚是件好事。我希望他溫暖我的心靈,讓我有所改變,但我想錯了。這也不是馬克的問題。和哪個男人在一起,都無法讓我體驗到性的樂趣,我也不想從性|愛方面找到樂趣。
儘管我有時也認為應該做出改變,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但是很不幸,我習慣了當前的狀態。儘管馬克時常提醒我,讓我盡量放鬆下來,可是,即便我能夠做到,也不想改變當前的狀態。"
治療進行到第三個月時,我就提醒雷切爾:她每次前來就診,還沒坐到座位上,就起碼要說上兩次「謝謝」———第一次「謝謝」,是我們在候診室剛見面時;第二次「謝謝」,是在她剛走進我的辦公室的時候。
雷切爾問:「這有什麼不好嗎?」
「沒什麼不好。」我回答說,「不過,你這樣多禮沒有必要。從你的表現看,就像是個缺乏自信、以為自己不受歡迎的客人。」
「可我本來就是客人,這裏畢竟是你的診所。」
「說得對,」我說,「可是別忘了,你已經為治療付了錢。這段時間和這個空間屬於你,你有自己的權利,你不是客人。辦公室、候診室,還有我們共處的時間,這些都是屬於你的。你付費買下了它們,它們就是屬於你的,為什麼要為屬於你的東西向我道謝呢?」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這麼想。」雷切爾驚訝地說。
「要是我沒猜錯,你一定還認為,我隨時都會把你趕走,對嗎?」我說,「你認為我有一天可能這樣對你說:『雷切爾,為你治病實在是無聊,我不想再給你治療了。你趕快走吧,祝你好運。』」
「你說得沒錯,」雷切爾說,「這正是我的感覺。我不覺得我有權利去要求別人。你的意思是說,你永遠不會趕我走嗎?」
「哦,那種可能也未必沒有,任何心理醫生都可能那麼做。但是,我不會那麼做,永遠都不會。那麼做有悖心理醫生的職業道德。聽我說,雷切爾,」我說,「我接待了像你這樣的長期患者,就是向你和你的病情做了承諾。我要儘力幫助你治療,只要需要,我會一直同你合作,不管是五年還是十年,直到把問題解決,或到你決定終止治療為止。總而言之,決定權在你手中。除非我不在人世,不然,只要你需要我的服務,我是絕不會拒絕的。」
雷切爾的病因不難了解。治療伊始,馬克就告訴我:「我想,對於雷切爾的狀況,她母親要承擔很大責任。她是一家知名企業的管理人員,卻不是個好母親。」原來,雷切爾的母親對子女要求過分嚴格,雷切爾活在母親的陰影下,在家中沒有安全感。母親對待她,就像對待普通僱員一樣。除非雷切爾照她的話,達到她希望的一切標準,否則她在家中的地位幾乎沒有任何保障。她在家裡都沒有安全感,和我這樣的陌生人相處,又怎麼可能感覺安全呢?
父母沒有給雷切爾足夠的愛,對她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傷害,僅依靠簡單的口頭安慰,傷口永遠不可能愈合。治療進行了一年,我和雷切爾討論起她當著我的面,從來都不流淚的情形,這是她不能釋放自己的證據。有一天,她不停地嘮叨,說她應該提高警惕,防備別人給她帶來傷害。這時我感覺到,只要給她一點點鼓勵,眼淚就可能奪眶而出。我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柔聲地說:「雷切爾,你真的很可憐,真的很可憐啊。」但是很遺憾,這種一反常規的治療模式並未成功,雷切爾依舊沒有流下一滴眼淚,連她自己也感到灰心:「我辦不到!我哭不出來!我沒辦法釋放自己!」下一次治療時,雷切爾剛剛走進我的辦公室,就大聲對我說:「好了,現在你得說實話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奇怪地問。
「告訴我,我的問題究竟在哪裡?」
我迷惑不解:「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治療了。你要把我的問題做個總結。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想再為我治療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這下輪到雷切爾迷惑了,「上一次,你不是要讓我哭出來嗎?」她說,「你一直想讓我哭出來,上次還儘可能幫助我哭,可我哭不出來。我想,你一定不想給我治療了,因為我不能按你的話去做。所以,今天就是我們最後一次治療了,對嗎?」
「你真以為我會放棄治療嗎,雷切爾?」
「是啊,任何人都會這麼做的。」
"不,雷切爾,你說錯了,不是任何人。你母親或許有可能那樣做,可我不是她。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母親一樣。你不是我的僱員,你到這裏來,不是為了去做我要你做的事,而是做你自己要做的事,這段時間屬於你。為了治療,我會給予你某種啟示或敦促,可是我沒有任何權利強迫你非要做到什麼程度。
還有,你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治療多長時間都可以。"
如果童年時沒有從父母那裡得到愛,就會產生極大的不安全感,到了成年時,就會出現一種特殊的心理疾病———我們總是先發制人地「拋棄」對方,即採取「在你拋棄我之前,我得先拋棄你」的模式。
這種疾病有多種表現形式,雷切爾小姐的性冷淡,就是其中之一,她無疑是向丈夫以及以前的男友宣告:「我不會把自己徹底交給你。我知道,你早晚會把我拋棄。」對於雷切爾而言,在性|愛以及其他方面讓自己放鬆下來,就意味著做出承諾,意味著情感的投入,而過去的經驗顯示:這樣做不會給她帶來回報,所以她絕不願「重蹈覆轍」。
雷切爾跟別人的關係越親近,就越擔心遭到拋棄,這是「在你拋棄我之前,我得先拋棄你」的模式在起作用。經過一年的治療(每周治療兩次),雷切爾突然告訴我,她無法繼續接受治療了,因為她無力承擔每周80美元的治療費用。她說和丈夫離婚後,她就很拮据,如果繼續治療,每周頂多可以治療一次。我知道她是在撒謊。她繼承了一筆五萬美元的遺產,還擁有穩定的工作。另外,她出身古老而富裕的家族,經濟上不存在任何問題。
通常情況下,我本可以直接指出,和其他病人相比,她更有能力支付不算高昂的治療費。她以財力不足作借口而放棄治療,其實是避免同我過多接近。還有一個原因是:那筆遺產對雷切爾有著特殊的意義。她認為,只有遺產才不會拋棄她,永遠屬於她自己。在這個讓她缺乏安全感的世界里,那筆遺產是她最大的心理保障。儘管讓她從遺產中拿出微不足道的部分來支付治療費是合情合理的,不過,我還是擔心她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如果我堅持讓她每周治療兩次,她可能就此中斷治療,並且再也不會露面。
她對我說,每周只能負擔50美元治療費,因此每周只能就診一次。於是我就告訴她,我可以把治療費減為每次25美元,每周照樣可以接受兩次治療。她的目光夾雜著懷疑、忐忑和驚喜,「你說的是真的嗎?」她問。我點點頭。雷切爾沉默許久,終於流下了眼淚,她說:「因為我家境富有,鎮上和我打交道的人,都想從我這裏賺更多的錢,你卻給我打了這麼大的折扣,我很感動,以前沒人這樣對待過我。」
接下來的一年,我一直對雷切爾悉心治療。雷切爾卻始終處於掙扎狀態,難以自我放鬆,甚至多次試圖放棄治療。我用了一兩周時間進行勸說和鼓勵,既寫信又打電話,才使她將治療堅持下來。第二年的治療取得了很大進展,我們能夠推心置腹地彼此交流。雷切爾說她喜歡寫詩,我就請求拜讀她的作品,她起初拒絕,後來答應了我。隨後幾周,她卻總說忘記把詩稿帶來。我告訴她,她不想讓我看到她的作品,這是不信任我的表現,這和她不願配合馬克以及其他男人在性|愛上過於親近如出一轍。我也不禁反思如下問題:她為什麼認為讓我欣賞她的作品,代表著承諾和感情的投入呢?她為什麼覺得與丈夫體驗性|愛,就意味著放棄自己呢?如果我對其作品沒有任何反應,在她的心目中,是否意味著我對她不屑一顧、乃至完全排斥呢?難道我會因為她的詩寫得不好,就終止我們的友誼嗎?她為什麼沒有想過,讓我分享她的作品,更能加深我們的友誼呢?難道她真的是害怕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密切嗎?
到了第三年,雷切爾才真正意識到,我對她的治療,在情感上是完全投入的,她的心理防線開始撤退,而且讓我看了她寫的詩。她開始說說笑笑,有時甚至還和我開玩笑。我們的關係,第一次變得自然而愉快。她說:「我以前從不知道,和別人相處是怎麼回事。我第一次有了安全感。」以此為起點,她也學會了與別人自如地交往,有了更為廣泛的人際關係。她終於明白,性|愛未必是沒有回報的單方面付出。性|愛過程是自我釋放,是肉體的體驗、精神的探索、情感的宣洩。她知道我是可以信賴的,她遇到挫折、受到傷害,我都會傾聽她的委屈、解決她的煩惱。在某種意義上,我就像是她不曾有過的稱職的母親。她也清楚地意識到,她沒必要過分壓抑性|愛需求,而是應該聽從身體的唿喚。她的性冷淡完全消失了。第四年結束治療時,她變得活潑而開朗、熱情而樂觀,充分享受到良好的人際關係帶來的快樂。
作為心理醫生,我是幸運的,因為我不僅向雷切爾做出承諾,而且真正履行了承諾。在整個童年時期,她一直缺少這種承諾,由此才導致了身心疾病。當然,我也並非總是這樣幸運,前面提到的「移情」的電腦技術員,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對承諾的需求過於強烈,以致我不能、也不願去滿足他的要求。心理醫生的承諾是有限的,如果不能適應情感關係的複雜變化,那麼連基本的治療都不可能進行。
假如心理醫生的承諾是充分的,病人遲早也會做出承諾———對心理醫生和治療本身的承諾,這也常常是治療的轉折點。雷切爾讓我看她的詩歌,意味著這個轉折點的最終出現。奇怪的是,有些病人每周治療兩三個小時,而且堅持了幾年,卻從來無法做出承諾,而有的病人可能在治療最初幾個月,就會走到這一步。要順利完成治療,醫生必須使病人做出承諾,而且是發自內心的承諾,彼時彼刻,對於心理醫生來說,不啻是莫大的幸運和快樂,因為病人做出承諾,意味著敢於承擔承諾的風險,他們的心理治療就更容易成功。
心理醫生對治療做出承諾,其風險不僅在於承諾本身,也在於可能經歷意想不到的挑戰,甚至要對以往的認識做大幅度修正。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包括移情的心理現象),通常面臨諸多困難。要實現自我完善,享受良好的人際關係帶來的快樂,進而使真正的愛成為人生的重心,就必須無所畏懼,敢於做出改變,而不是墨守成規。當然,任何有別於以往的調整,都可能要經受極大的風險。譬如說,一個有同性戀傾向的男子,決心要過正常的生活,他第一次同一個女子約會時,心裏的壓力可想而知。
還有,對任何人都缺乏信任的患者,第一次躺在心理醫生診室的病榻上,也需要付出足夠的勇氣。其他的例子還包括:過於依賴丈夫的家庭主婦,有一天對丈夫宣稱,她在外面找到了工作,不管丈夫是否同意,她都想步入社會生活,獲得真正的獨立;一個人在55歲之前,一直對母親的話言聽計從,終於有一天,他嚴肅而堅決地告訴母親,從現在開始,她絕不可以再叫自己的乳名,因為那既幼稚又可笑;一個不苟言笑、貌似硬漢的男子,某一天終於在大庭廣眾之下,流下了充滿真情的熱淚;還包括雷切爾———她有一天終於放鬆下來,在我的診室里號啕大哭……此類改變,使當事人承擔的風險之大,甚至不亞於戰場上深陷險情的士兵。如果士兵被敵人的槍口頂住後背,就沒有逃生的可能。同樣,一個追求心智成熟的人,思想和情感隨時都可能恢復到過去的狀態,恢復到以前熟悉而又狹隘的方式。
心理醫生也要擁有同病人一樣的勇氣和智慧,而且要承擔自我改變的風險。我本人就是如此。在多年治療中,我經常根據不同情況,打破常規治療模式。遵循過去的治療原則,可能承擔的風險更小,但為了病人順利康復,我需要冒險實踐,有時寧可違背傳統和常規的做法,拒絕因循守舊,更不會敷衍了事。回顧過去,每一次成功的治療,都有冒險嘗試的痕迹,而且每每讓我經歷了更多的痛苦。治療者只有承擔必要的痛苦,才更可能取得意外的成效。有時候,讓病人了解醫生艱難的選擇,對於他們也是深刻的震動、強大的激勵,促使他們更好地配合醫生治療。治療者和被治療者心靈相通、彼此鼓勵,才更可能使治療立竿見影。
家長的角色和心理醫生相似。聆聽子女的心聲,滿足他們的需要,有助於家長實現自身完善,而不是盲目堅守權威,頤指氣使。恰如其分地做出改變,使人格和心靈不斷完善,才能擔負起做父母的職責。
家長在對子女的教育和自我完善過程中,也會跟著一併走向成熟,對於雙方都是大有益處。不少父母在子女處於青春期以前,尚算得上盡職盡責,漸漸地,其思維卻變得落後和遲鈍起來,無法適應子女的成長與改變。他們不思進取,放棄了自我完善的進程。有的人認為,父母為子女經受痛苦與犧牲,是一種殉難行為,甚至是自我毀滅,這完全是危言聳聽。實際上,父母的收穫可能遠遠大於子女。父母進行自我調整,適應子女的變化,就不會與時代脫節,對其晚年人生也大有益處。遺憾的是,很多人漠視這一點,白白錯過了自我成熟的機遇。


衝突的風險

愛的最大風險之一,是以謙遜的態度行使權利,這種行為最普遍的結果就是愛的衝突。當我們和某人發生衝突,我們實質上是告訴對方:「你是錯的,我是對的。」譬如,父親批評兒子說:「你最近怎麼鬼鬼祟祟的?」其實,父親的潛台詞是:「你不應該鬼鬼祟祟的,你這樣是不對的。我有權批評你,因為我就從來都不鬼鬼祟祟的,我是正確的。」丈夫批評妻子的性冷淡,就會說:「你是個性冷淡的女人。你對我的性要求沒有反應,所以你是錯的。我在性方面是正常的,在其他方面也是正常的。」妻子認為丈夫沒花時間陪伴自己和孩子,就會批評丈夫說:「你把這麼多時間用到工作上,你實在很過分,你這麼做是錯誤的。儘管我沒嘗試過你的工作,可我看得很清楚。你應該把精力用在其他方面。」指出別人的缺點,即告訴對方「你是錯的,我是對的,你應該做出改變」,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批評他人很容易,不僅父母和配偶,人人都可能把批評當成家常便飯,可是,大多數批評只是出於一時的衝動、不滿和憤怒,不但沒有啟發和教育意義,反而使局面更加混亂。
真正具有愛的人,絕不會隨意批評別人或與對方發生衝突,他們竭力避免給對方造成傲慢的印象。
動輒與所愛的人發生衝突,多半是以為自己在見識或道德上高人一等。真心愛別人,就會承認對方是與自己不同的、完全獨立的個體。基於這樣的認識,我們就不會輕易地對心愛的人說:「我是對的,你是錯的;我比你更清楚怎麼做更合理,知道什麼對你更有好處。」當然,在現實生活中,有的旁觀者的確比當事人更清楚,知道怎麼做才合乎邏輯。旁觀者也可能擁有更高的道德或判斷力,這時候,他們有義務指出問題的癥結。因此,富有愛心的人,經常處於兩難境地———既要尊重對方的獨立性,又渴望給予對方愛的指導。
勤于自省,才能走出這種境地。如果你具有愛心,而且想幫助對方,首先必須進行自我反省,確認自己的觀點是否有價值。「我看清了問題的本質嗎?」「我的動機是為對方著想嗎?」「我發現了問題的癥結,還是出於模模煳煳的假想?」「我是否真正了解我所愛的人?」「他的選擇是否可能是正確的,我卻因經驗有限才覺得他的選擇不夠明智呢?」「我想給所愛的人提供指導,是否出自一己的、自私的目的?」真正以愛為出發點的人,應該經常反思上述問題。
自我反省的基本前提之一,就是誠實和謙遜的態度,正如14世紀一個英國僧侶所說:「誠實和謙虛,意味著有自知之明。善於自我反省的人,才會表現得誠實和謙虛。」
對別人提出批評,通常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僅憑直覺就堅定自己是正確的;另一種是經過反省,確認自己有可能正確。前一種方式,給人高高在上的感覺,而父母、配偶或者教師,常常以這種方式教育他人。這樣一來,就很容易招致不滿和怨恨,而沒有給對方的成長帶來幫助,甚至只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消極後果。第二種方式,給人謙遜而謹慎的印象,它需要批評者首先自我完善,由此讓很多人知難而退。
但與第一種方式相比,這種方式更有可能帶來成功,而且,根據我的經驗,它通常不會產生破壞性的後果。
也有相當多的人寧可壓抑批評他人的衝動,對他人的問題視而不見。他們過於謙遜,總是三緘其口,從不給所愛的人指導和建議。這種人不具備真正的愛。我接待過一個病人,她長期患有壓抑性神經官能症。她父親是個過於謙遜的牧師,母親則是一家之主,性格暴躁,甚至當著女兒的面毆打丈夫。她的牧師父親從不還手,甚至還勸告女兒要遵從耶穌教誨,一面臉頰挨打了,要主動把另一面臉頰送過去。總而言之,牧師面對摺磨和虐待,總是保持著絕對的順從。這位女士接受治療之初,對父親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她不久后就意識到,父親的虔誠和謙遜,實質上只是軟弱和無能。父親的消極和被動,與母親的專橫和霸道,其實沒有任何區別,所以父親不配做她的榜樣。另外,她的父親不曾付出過努力,使她免受傷害。他任憑妻子懲罰女兒,卻不敢和她有任何衝突。而且,這位女士一直誤以為,她父親虛假的謙虛、母親驕橫的態度,都是為人父母者的正常表現。實際上,作為孩子的父親,該挺身而出時卻自動退縮,該給予批評時卻緘口不言,該幫助孩子成長時卻逃之夭夭,這些完全不是愛的表現,它和沒有原則、缺乏理智的批評,本質上沒有任何不同。
父母愛他們的子女,必須指出孩子的錯誤,而且要採取謹慎、積極的態度。他們也要允許子女指出自己的錯誤。同樣,夫妻雙方要成就幸福美滿的婚姻,也要敢於直面衝突和矛盾,彼此成為最好的批評者和建議者。這種原則,對於友誼同樣適用。傳統觀念認為:友誼意味著永不衝突,甚至意味著吹捧和奉承,而不是將對方的缺點一語道破,只有沒有衝突的友誼,才能天長地久。但是,以這種原則對待友誼,表面上牢不可破的友誼,實則弱不禁風,它也不配稱之為友誼。所幸人們對於友誼的實質,如今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友誼須以愛為出發點,適當地指責和批評,是必不可少的潤滑劑,這樣,才能成功構建持久的人際關係,否則,友誼就勢必帶有「失敗」、「脆弱」、「淺薄」的典型特徵。
衝突或者批評,是人際關係中特殊的控制權,如果恰當地運用,就可以改進人際關係進程,繼而改變所愛的人的一生。假如它遭到濫用,就會產生消極的結果。適當地提出建議,恰當地運用賞罰,適時地提出質疑,果斷地予以拒絕,這些都可以有效地中和衝突或批評的副作用。更重要的是,只有以愛為出發點,投入全部的情感,做出真摯的承諾,才能更好地滋養對方的心靈。例如,父母首先應該自我檢討,認清自己的價值觀,才能採取正確的方式,才能恰當地教育孩子。父母也要了解孩子的個性與能力,對症下藥地予以教育,否則就可能和子女長期不和。想讓別人聽你的話,就要採用對方能理解的語言;
想讓別人滿足你的要求,你的要求就不要超過對方承受的限度;想讓對方有所進步,首先就要進行自我完善,這樣才能找到溝通的最佳契機和方式。
行使愛的權力,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甚至要冒很大的風險。你的愛越深,就會越加謙遜,而不是自私和傲慢。你也會不時進行自我反省:「要改變當前的局面,我應該採取怎樣的方式?我要憑藉什麼樣的個人影響?我如何斷定我採取的方式,對孩子、配偶、集體、國家乃至人類有益無害?我憑什麼認為我的想法正確,可以把意願強加到別人身上?我是否有足夠的勇氣改變對方?我應該怎樣扮演支持者的角色?」所有這些,都可能使你面臨風險。事實上,不少父母、老師或上司做決定時,並未考慮到自身完善的狀況。儘管他們能夠行使批評的權力,卻不具備真正的智慧,也沒有足夠的愛心,所以他們的努力是徒勞的,甚至導致消極的後果。真正以愛為出發點的人,總是致力於自我完善,讓自己具備起碼的道德和智慧,然後才會行使批評權。他們深知肩負的責任。愛,使他們勇氣倍增,敢於面對任何考驗。
相應地,強大的責任感,會使人更加謹慎而沉穩。也可以這樣說,惟有真愛帶來的謙遜和誠實,才能使我們勇氣倍增,使我們行使權力時遊刃有餘,也更加接近我們心中的上帝。


愛的自律

自律的力量來自於愛,而愛的本質是一種意願。自律,是將愛轉化為實際行動的過程。所有的愛,都離不開自律。真正懂得愛的人,必然懂得自我約束,以此促進對方心智的成熟。
我曾經接觸過一對夫婦,他們年輕、聰明,頗具藝術氣質。遺憾的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卻放蕩不羈。
他們結婚四年,差不多天天口角,有時還大打出手、摔爛傢具。他們經常分居,並且都有過外遇。接受治療之初,他們也知道只有學會約束和節制,才能使彼此的關係變得正常,可沒過多久,他們就泄氣了。
他們無法忍受自律帶來的壓力,認為自律完全是一種限制,只會剝奪他們的熱情和活力。他們喜歡無拘無束。他們不把別人的婚姻放在眼裡,認為只有自己的婚姻,才充滿色彩和活力,所以,他們很快就停止了治療。又過了三年,他們的婚姻非但沒有改善,甚至越來越糟。他們也曾向其他心理醫生求助過,依舊沒有任何效果。他們最終分道揚鑣,成了陌路人。這也是意料之中的結局。
這對夫妻刻意追求人生多姿多彩,這本身並沒有錯,但是,由於缺少自律和自我完善,生活狀態必然混亂不堪。這就好比幼兒學習畫畫,只是隨意把色彩塗抹到紙上,表面看上去,也許倒也頗具吸引力,但畫面其實既單調又乏味,沒有任何意義可言。他們不懂得控制、調節和改變,因此,「畫布」上沒有任何色彩,也沒有獨特而豐富的內涵。真正的活力與熱情,離不開深刻而真摯的情感。恣意、放縱、漫無節制的情感,絕不會比自我約束的情感更為深刻。古代諺語說:「淺水喧鬧,深潭無波。」真正掌握和控制情感的人,不僅不會缺少激|情和活力,而且能使情感更為深刻和成熟。
人不應被情感所奴役,也不能把情感壓抑得蕩然無存。我有時候告訴病人,如果感情是他們的奴隸,自律就是奴隸的主人。感情是人生活力的來源,它讓我們體驗到人生的樂趣,滿足自我的需求。既然感情可以為我們服務,我們就應該尊重它的價值。不過,作為感情的主人,我們卻經常犯兩個錯誤:其一,我們可能對奴隸不加約束,聽之任之。我們從不給予管理和指示,長此以往,奴隸也就不再工作,而是闖進主人家裡,為所欲為。它們搜光櫥櫃,砸爛傢具。不久以後,我們就發現自己成了奴隸的奴隸,我們被折磨成了人格失調患者,就像前面那對放蕩不羈的夫婦,讓人生變得渾渾噩噩。
為內疚感折磨的神經官能症患者,經常走向另一種極端———這也是我們容易犯的第二個錯誤:主人擔心奴隸(感情)造反,因此,出現任何徵兆或者跡象,就會把奴隸捆綁起來,並加以毒打,甚至施以最嚴厲的刑罰。結果,奴隸們絕望之極,它們消極怠工,致使生產力大幅度降低;它們還可能伺機報復,讓主人的擔心變成事實:奴隸們舉行暴動,一舉攻佔主人的城池———這也是某些人患有神經病或神經官能症的原因之一。恰當處理好自己的感情,需要豐富而複雜的平衡技巧,需要自我剖析和自我調整。主人要尊重奴隸(感情),提供像樣的食物、住所、醫療,及時聽取意見並給予反饋。主人要鼓勵奴隸的積極性,關心它們的健康狀況,同時,也要把它們組織起來,規定紀律,下達命令,讓它們分清界限,明確誰是管理者,誰是被管理者,從而實現健全的自律。
「愛」是一種極其特殊的情感,必須適當地約束。我在前面說過,愛的感覺與精神貫注息息相關。
愛的感覺,能產生創造性的活力。但是,假如不加約束,任由其猖獗肆虐,愛就會變成逃出牢籠的野獸,它不僅不會成為真正的愛,而且會造成極為混亂的局面。真正的愛,需要自我完善,需要付出必要的精力,而我們精力總歸有限,不可能瘋狂地去愛每一個人。
也許你會認為你的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你甚至可以「博愛」,並將博愛對象不停地擴展———
這種願望本身沒有錯,而且能使你感覺更具激|情,可歸根到底,這不過是主觀臆想罷了。我們的人生何其短暫!在有限的生命里,有限的愛只能給予少數特定的對象。超過能力的限制,對我們的愛不加控制,無疑是自欺欺人,到頭來事與願違,給愛的對象帶來傷害。即便很多人需要愛和關心,我們也必須有所選擇,確定誰更適合作為愛的對象,誰更值得我們付出真正的愛。可以想象,這是艱難的選擇,有時還會讓你痛苦。你需要權衡多種因素,做出最終決定。你選擇的愛的對象,應該能夠通過你的幫助,迅速促進個人心智的成熟。事實上,許多人把心靈藏在厚厚的盔甲里,你想以實際行動去滋養他們的心靈,併為此付出了不懈的努力,但最終卻無濟於事———對於這樣的人,應該及早選擇放棄,因為你不管如何傾注自己的愛,都無法使對方的心靈獲得成長,就如同在乾旱的土地上播種糧食,只能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真正的愛珍貴而有限,應該倍加珍惜,妥善使用。你還必須堅持自律,使愛具有更大的力量。
我們不妨詳細探討「博愛」———廣泛的愛。很多人都認為,他們能同時愛許多人,而且以真正的愛為出發點;還有的人認為,他們只屬於某一特定的對象,他們只能與對方「珠聯璧合」,而其他人都不配作為他們愛的對象。這兩種認識,都是對愛的本質缺乏認知的結果。通常說來,一個人愛的對象相當有限。就婚姻關係(尤其是性關係)而言,愛,甚至完全是排他的,即容不下第三者。多數人的婚姻關係,只可以把配偶或子女作為愛的對象和愛的基礎。假如我們除了家庭之外,還要向外界尋求異性的愛,就可能釀成悲劇。家庭成員最重要的義務之一,就是要對伴侶和子女負責。當然,有的人不僅在家庭範圍內建立起以愛為基礎的關係,而且還堅持認為,他們有過剩的愛的能力去愛別人。這當然也可能是事實,這種人更想把觸角伸到家庭以外,向更多的人奉獻自己的愛。這種博愛者在自我完善過程中,需要具有超出常人的自律,才不會誤入歧途。著有《新道德》一書的聖公會神學家約瑟夫·弗萊徹,有一次談到這一問題時說:「廣博、自由的愛是一種理想,很少有人能夠真正實現這種理想。」他的意思是說,很少有人能充分地自律,因此就難以在家庭內外都擁有以愛為基礎的健康的情感關係。自由與約束相輔相成,沒有自律作基礎,自由帶來的就不是真正的愛,而是情感的毀滅。
也許你認為,我高估了與愛相關的自律,我推崇的生活方式嚴厲而苛刻,不停地自我反省,時刻考慮義務和責任,這隻會把人變成清教徒。事實是,把愛和自律結合起來,才能擁有幸福的人生,才能體驗到快樂的極致。通過其他方式,也可以獲得短暫的快樂,但它們生命力有限,且不會讓心智走向成熟。
只有真正的愛,才能幫助你自我完善。你的愛越深,自我完善的程度也就越大。真正的愛,在促進對方心智成熟的同時,也會讓你的心靈得到成長,你會體驗到莫大的喜悅,幸福感會越發真實和持久。


愛與獨立

幫助他人心靈的成長,也可以滋養我們的心靈。愛的重要特徵之一,在於愛者與被愛者都不是對方的附屬品。付出真愛的人,應該永遠把愛的對象視為獨立的個體,永遠尊重對方的獨立和成長。很多人卻無法做到這一點,由此導致身心的痛苦乃至嚴重的疾病。
不把別人看成獨立的個體,無視別人的獨立和自由,這種情形最極端的體現,恐怕就是「自戀」了。
自戀者不能接受這一事實:他們的子女、配偶和朋友,都有各自的想法與情感。我接待過一個叫蘇珊的病人,她當時31歲,從18歲開始,她就多次自殺未遂,此後13年裡,她成了醫院和精神療養院的常客。
她接受過多位心理醫生的幫助,病情也大有好轉。我為她治療了幾個月,她漸漸學會信任值得信賴的人,也能分辨出哪些人值得信賴;她也能夠接受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事實,以開朗而樂觀的態度面對疾病;她學會了自尊自愛,學會了照顧自己,不再像過去那樣過於依賴別人。總而言之,她的健康恢復得很快。
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徹底出院,去過獨立的生活。我見到了她的父母,他們五十多歲,談吐高雅。我美滋滋地把蘇珊的情況告訴他們,還解釋了我對蘇珊的前景感到樂觀的理由。不料,蘇珊的母親,X女士突然流下了眼淚。我以為她是過分激動才喜極而泣,奇怪的是,她的表情卻極為悲哀。我只好問道:「我真的不明白,夫人。我告訴你的是個好消息,你為什麼還要難過呢?」
「我當然感到難過了,」她說,「想到蘇珊的痛苦,你怎能叫我不流淚呢?」
我不厭其煩地解釋:蘇珊在患病和治療期間,的確吃了不少苦頭,但這是值得的。她學到了很多,而且就要脫離苦海了。根據我的經驗,和其他成年人相比,她變得相當成熟。在與精神分裂症的較量中,她的經驗、勇氣和智慧,或許能使她更為堅強,她將來要經受的痛苦,也會比別人少得多。我驚訝地發現,她的母親依然面色悲哀地默默流淚。
「我真是有些煳塗了,X女士,」我說:「在過去13年裡,你一定接觸過蘇珊的許多心理醫生,對蘇珊的情況一定很清楚。我堅信她這一次的恢復,尤其會讓你感到樂觀。難道除了難過以外,你就不為她感到高興嗎?」
「我想到的只是……蘇珊活得太苦了。」她眼淚汪汪地說。
我說:「可是,你真的不為她感到高興嗎?你想到的,只是她以前的痛苦嗎?」
她照舊哭泣著說:「可憐的蘇珊,她一輩子都在受苦。」
我突然明白了:X女士不是在為蘇珊流淚,而是在為她自己流淚,為她遭受的痛苦而悲傷。我們談論的是蘇珊而不是她,她只好假借蘇珊的名義,發泄她本人的隱痛。一開始,我沒有想到,她為什麼會這樣,後來我意識到,這是因為她無法區分她和蘇珊的不同,她以為她感覺到的一切,蘇珊都能夠感覺到。蘇珊成了她表達情感的工具。X女士不是故意要這樣做,她也沒有任何惡意,但是,在她的意識深處,根本不覺得蘇珊和她有什麼區別。她認為蘇珊就是她,而她從未把蘇珊當成獨立的個體。在意識思維層面,她知道蘇珊和她是兩個人,可是在情感方面,她覺得除了她以外,其他人(包括蘇珊)都不存在。她的這種願望和感受過於強烈,以致她認為全世界只有她———X女士———一個人存在,而其他人只是虛幻之物。
我後來發現,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母親,往往是典型的自戀狂。這不是說子女有精神分裂,母親就一定是自戀狂,也不意味著母親是自戀狂,孩子就必然患有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的原因複雜,跟遺傳和環境都有關係,母親患有自戀狂的病症,勢必給孩子的童年帶來負面的影響。
以蘇珊和其母親為例,假如我們了解她們相處的情形,對於這種影響的認識就會更清楚。例如,有一天下午,蘇珊患有自戀狂症的母親———X女士,正深浸在自哀自憐的狀態中。蘇珊放學回到家裡,她在美術課上得到了優等成績,所以高興地把作品拿給母親欣賞。她告訴母親她進步得多麼快。她等著母親給予表揚,X女士卻說:「蘇珊,你快去睡午覺吧!為了畫這些畫,你最近太辛苦了。現在的學校真不像話,根本不管孩子的健康。」還有一天,X女士正處在自我幻想的狂熱中,而蘇珊由於坐校車時遭到男生欺負,回到家裡便對她哭訴。X女士卻對她說:「讓瓊斯先生開校車,我看最合適不過了。他脾氣那麼好,那麼有耐心,能夠去忍受你們這些孩子,真是了不起呀!今年聖誕節,你應該給他送件小禮物。」自戀的人無視別人的存在,只把別人當成自我的延伸。他們沒有感同身受的能力,從不去體會別人的感覺,也不具備為別人著想的能力。患有自戀症的父母,對於子女的情緒和狀態,無法做出正確的回應,對他們的需要不加體會。他們的子女長大成人,也很少懂得體察別人的感受,這是童年時期家庭負面影響的結果。
大多數為人父母者,未必像蘇珊的母親那麼自戀,可是,他們都會對子女的獨特性視而不見。人們常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或者是:「你的性格和你吉姆叔叔一樣」,似乎孩子不過是遺傳基因的複製品。殊不知父母基因的重新組合,必然誕生出跟父母、祖父母,以及跟任何祖先不同的嶄新的生命。
作為運動員的父親,逼著喜歡讀書的兒子走上足球場;身為學者的父親,迫使喜歡運動的兒子苦讀書本,這樣只能對孩子的成長造成誤導,使孩子的內心充滿痛苦。最終,父母在教育上功敗垂成。
一位將軍的妻子,曾這樣說起17歲的女兒莎莉:「莎莉回到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去寫那些傷感的詩歌,難道這不是病態嗎?她甚至很少去參加同學聚會。我想,她是得了嚴重的心理疾病。」我和她的女兒莎莉面談,卻發現莎莉是個開朗活潑、討人喜歡的女孩,她的成績名列前茅,人緣也很好。我告訴她的父母,莎莉沒有問題,反倒是他們自己應該端正態度,不要隨意動用家長權威,逼迫莎莉變得跟他們一樣。他們非要把莎莉的特立獨行當成是病態,將來一定會後悔莫及。
有些青春期的孩子經常抱怨,說父母嚴格教育他們並非是來自真心的關懷,而是父母擔心個人名聲受到影響。幾年前,一位少年就曾對我說:「父母整天對我的頭髮說三道四,但是他們從來就說不出留長發到底有什麼壞處。他們只是不想丟人現眼,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們的兒子留長發。他們不在乎我的感受,只是在乎他們留給別人的印象。」青少年的抱怨,常常不是空穴來風。有的父母不尊重孩子獨立的人格,只把子女當成自我的延伸。子女就像他們昂貴的衣服、漂亮的首飾、修剪齊整的草坪、擦拭一新的汽車,而後者代表著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水平。父母的這種自戀情結,看上去沒什麼大不了,但其實有著驚人的破壞力。而且,這種情形相當普遍。難怪在論述子女教育的一首詩歌中,詩人紀伯倫提出批評———
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
他們是生命對於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
他們藉助你來到這世界,卻非因你而來,他們在你身旁,卻並不屬於你。
你可以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卻不是你的想法,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卻不是他們的靈魂,因為他們的靈魂屬於明天,屬於你做夢也無法到達的明天,你可以拼盡全力,變得像他們一樣,卻不要讓他們變得和你一樣,因為生命不會後退,也不在過去停留。
你是弓,兒女是從你那裡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著未來之路上的箭靶,他用儘力氣將你拉開,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遠。
懷著快樂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中彎曲吧,因為他愛一路飛翔的箭,也愛無比穩定的弓。
不能接受所愛之人的獨立性,就會給親情和愛情帶來危害。不久前,我主持一次關於婚姻問題的團體治療,一個男性成員說:「我認為妻子的作用,就是整理家務、照顧孩子、備辦三餐」。他的大男子主義讓人吃驚。我本來以為,等其他成員相繼發表看法以後,他或許能意識到他的個人想法是錯誤的。
讓我大感意外的是,團體里還有六個成員(甚至包括女性成員在內),對於妻子作用的認識,都和他如出一轍。他們是以自我為中心,判斷妻子的價值,而沒有考慮對方是獨立個體。妻子的意義和作用,絕不僅是照顧伴侶的生活。
我說:「唉,難怪你們的婚姻都出了問題。你們必須清楚,人人都有獨立的人生和命運,不然,你們婚姻的問題就無法解決。」有的人對我的話感到困惑,他們質問我:「你又如何看待妻子的作用?」
我對他們說:「就我看來,我妻子的意義和價值,是儘可能滿足她自己的需要,儘可能使她的心智獲得成熟。這不僅對我有好處,也是為了她本人乃至上帝的榮耀。」遺憾的是,他們很長時間都沒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
在情感關係中,為什麼人人都要保持自我的獨立性?千百年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許多人。它在政治領域得到的關注,顯然要多得多。例如,極端封建主義哲學觀,與前述的婚姻觀念就極為類似,即一個人存在的意義與作用,就是為家庭、封建君主、封建帝國提供服務。小我必須為大我犧牲,個人命運微不足道。極端資本主義則一味強調個人價值,哪怕為此犧牲家庭、團體、社會的利益。在這兩種觀念的驅使下,孤兒寡母可以忍飢挨餓,可以不必得到他人的關心和照顧;企業家可以爭名奪利,犧牲工人利益,享受堆積如山的成果。思維健全的人都看得出,這兩種極端的思維方式,都無法解決一個現實問題:在情感關係中,雙方如何保持獨立性?毋庸置疑,個人健康有賴於社會健康,社會健康也有賴於個人健康。婚姻和家庭,好比是登山運動的後方營地,登山者要取得成功,必須完善後方營地,保證食物和藥品的供應,一邊隨時在營地里休息,補充營養,一邊準備攀登下一座高山。一流登山者籌備後方營地的時間,甚至不少於實際登山所用的時間。原因在於:後方營地是否穩固,糧食是否充足,關係到能否完成登山任務,乃至關乎個人的生命。
男人的婚姻出現問題,在於婚後只想著登山,對後方營地(婚姻)卻缺少經營。他們以為營地裡衣食齊全,井然有序,隨時都可以供他使用,他不需要花費力氣,對營地進行修繕和維護。這種「極端資本主義」式的態度,註定會讓男人的婚姻遭遇失敗。男人回到家裡,就會驚奇地發現,後方營地成了廢墟———妻子因精神崩潰而住進醫院,或是有了外遇,或以其他方式向丈夫宣布:她從此以後拒絕繼續照管營地。
女人婚姻出現問題,常常在於女人婚後覺得萬事大吉,以為其人生價值就此實現。她把後方營地當成人生巔峰。丈夫在婚姻以外的一切努力,一切創造性的成就,不僅無關緊要,甚至只會讓她充滿敵意。
她要求丈夫「改邪歸正」,把精力完全放在家庭和婚姻上。這樣做,就如同「極端封建主義」觀念,只會讓婚姻變得令人窒息。丈夫感覺到強烈的束縛,只想早日擺脫枷鎖,逃之夭夭。
在某種意義上,婦女解放運動像一面旗幟,為我們指引了理想的婚姻之道:婚姻,是分工與合作並存的制度,夫妻雙方需要奉獻和關心,為彼此的成長付出努力。理想婚姻的基本目標,是讓雙方同時得到滋養,推動兩顆心靈的共同成長。雙方都有責任照顧後方營地,都要追求各自的進步,都要攀登實現個人價值的人生巔峰。
少年時代,我喜歡美國女詩人安·布拉茲特里特的宗教組詩。談到夫妻關係,她的一句詩曾讓我尤其感動,那就是「你我合而為一,我將一生感激。」但到了成年以後,我才漸漸意識到,夫妻雙方只有更加獨立,而不是「合而為一」,才能保持各自的情操和特性,才能使婚姻生活更為美滿。因懼怕孤獨而選擇婚姻,註定不會成就幸福的婚姻。真正的愛尊重彼此的獨立,也敢於承擔分離和意外喪偶的風險。
成功的婚姻,能夠為心靈提供更好的滋養,並且成就輝煌的人生旅程。夫妻雙方以愛為出發點,為對方的成長盡心儘力,甚至適當做出犧牲,才會獲得同等乃至更大的進步。夫妻任何一方登上人生的頂峰,都可以大幅度提高婚姻質量,將情感和家庭提升到更高層次,進而推動全社會的健康發展。換句話說,個人的成長與社會的成長緊密結合在一起。當然,在追求成長的過程中,孤獨和寂寞常常是不可避免的。
詩人紀伯倫曾這樣談到婚姻中「寂寞的智慧」:你們的結合要保留空隙,讓天堂的風在你們中間舞動。
彼此相愛,但不要製造愛的枷鎖,在你們靈魂的兩岸之間,讓愛成為涌動的海洋。
倒滿彼此的酒杯,但不可只從一個杯子啜飲,分享你們的麵包,但不可只把同一塊麵包享用。
一起歡笑,載歌載舞,但容許對方的獨處,就像琵琶的弦,雖然在同一首音樂中顫動,然而你是你,我是我,彼此獨立。
交出你的心靈,但不是由對方保管,因為惟有生命之手,才能容納你的心靈。
站在一起,卻不可太過接近,君不見,寺廟的樑柱各自聳立,橡樹與松柏,也不在彼此的陰影中成長。


愛與心理治療

15年前,我進入心理治療這一行,當時懷有怎樣的動機,現在已經不大記得了。當然,我相信自己志在助人。其他醫學門類也有助於人類健康,但在我看來,其治療程序過於機械化,我難以適應。我也覺得與別人深入溝通,比起不時地把手放到病人身上摸來摸去地檢查病情要有趣得多。人類心智的成熟過程,也比肉體或病毒的變化更吸引我。我當時並不知道大多數心理醫生如何幫助他人。我只是設想他們會使用某種符咒或魔術,神奇地解開病人的心結,我也一直渴望成為這樣的魔法師。我並沒有想到,我的工作關乎病人心智的成熟,甚至與我自己心智的成熟有關。
在實習前十個月,我負責照顧病情嚴重的住院病人。我覺得他們更需要藥物、電磁治療以及專業護理,而我的作用不值一提。不過,我還是學會了傳統意義的「符咒」———與病人進行心理互動的技巧。
此後不久,我開始接待第一個病人,不妨暫且稱她為馬西婭。馬西婭每周看病三次。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對她進行的治療,一直令我感到難受。不管我要求她談什麼,她基本上緘口不言。她也不肯照我提供的方式,說出更多的心裡話,甚而一句話也不肯多說。在某些方面,我們的觀點和看法也大相徑庭。經過一再努力,她多少做出了調整,我也採取了更多樣的治療方式。可是,儘管我掌握各種治療技巧,卻不能給馬西婭帶來更大的幫助。經過一段治療,她還是惡習不改:像過去一樣,她總是放縱地與多個男人交往。幾個月以來,她始終向我炫耀有增無減的惡劣行為,就這樣過了一年。有一天,她突然問我:「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是無藥可救了?」
對於怎樣回答她的問題,我當時沒有心理準備,所以只是含煳地問:「你似乎是想知道,我對你為人的看法對嗎?」
她說,她正是這個意思。那麼接下來,我該說什麼呢?應該採用哪一種符咒呢?難道我應該回答:「你為什麼想知道我對你的看法?」「你覺得,我對你會有什麼樣的看法呢?」或者「馬西婭,我如何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看待自己。」歸根到底,我沒有做出這些避重就輕、不痛不癢的回答,它們只不過是逃避性的遁詞。馬西婭在長達一年時間里,堅持每周看病三次,我有理由給予她誠實的答案。
但是,對於她的問題如何回答,沒有任何可以遵循的先例,也沒有哪位教授告訴過我,如何當著病人的面,如實說出對對方人品和人格的看法。我在以前的醫學教育中,沒有接受過這種訓練,別的醫生同樣沒有。我相信說出心裡話,就很可能陷入被動。我緊張地思考著,感覺心怦怦直跳。最終,我還是選擇了冒險。我說:「馬西婭,你來看病有一年了。說實話,我們的關係不是很順暢,大部分時間都在對抗,這使我們都感到無聊、緊張、惱怒。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告訴你,在這一年裡,你能夠忍受不便,一周接一周、一個月接一個月地來看病,表現出很強的毅力。如果你不是自尊自愛、追求成長的人,就無法做到這一點。你努力追求上進,怎麼可能是無藥可救呢?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你並不是無藥可救。你也有資格得到我的尊重。」
不久,馬西婭就從幾十個關係曖昧的男人當中,選擇了最適合的一位,並和對方認真交往。他們後來結了婚,生活幸福。她再也不是那個自暴自棄、過於放縱的女孩子了。自從我們那次談話以後,她開始更多地敞開心扉,除了缺點,她還會說起自己的優點。我們無謂的對抗也消失了。治療越來越順利,她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轉。我採取了冒險的治療方式,不僅使她態度逆轉,開始積極配合治療,而且對她沒有任何傷害,既保證了治療的質量,也成為整個治療的轉折點。
上面的事例,可以給我們帶來怎樣的啟示呢?心理治療者是否都應開誠布公,把自己的看法告訴病人?當然不見得。心理醫生應該根據病人的實際情況,採取恰當的治療手段,而且要基於一個基本前提:醫生必須誠實地對待病人,而且要始終如一。作為醫生,我尊重而且喜歡馬西婭,這也完全是出自真心。
而且,我對她的尊重和喜愛,對於她有著特殊意義,尤其是在我們相識已久,治療越來越深入的情況下———治療出現轉折,與我對她的尊重和喜愛無關,而是與醫生和病人的關係出現進展有關。
在治療另一個病人期間(姑且稱她為海倫),也出現過類似的戲劇化的轉折。海倫每周看病兩次,過了九個月,病情仍沒有起色,我對她本人也缺乏好感。相處了很長時間,她還是戴著厚厚的面具。我不清楚問題出在什麼地方。我陷入了迷惑和懊惱之中,連續幾個晚上研究她的病例,卻沒有任何收穫。
我惟一知道的是,海倫不信任我。她也抱怨我不關心她,甚至說我只關心她的錢。九個月後的一天,她在接受治療時說:「派克大夫,你無法想象我有多麼沮喪。你不關心我,也不在乎我的感覺,你讓我怎麼和你溝通呢?」
「海倫,」我回答說,「我覺得,應該是我們兩個都很沮喪。我不知道,你聽了我的話會怎麼想,但是說實話,我從業十年來,你是最讓我頭痛的病人。我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和病人接觸過這麼長時間,在治療上卻毫無進展。或許你覺得,我不是適合你的醫生。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不願意半途而廢,可你的確讓我感到困惑。我想不通我們之間的合作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海倫突然露出了開心的笑容,「那麼看起來,你還是關心我的。」她說。
「呃?」我問。
「你不關心我,也就不致感到沮喪了。」
下一次見面時,海倫完全變了樣。她過去對很多事情避而不談,如今卻像換了一個人。她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她以前的經歷和感受。不到一個星期,我就找到了她的疾病的癥結,並且迅速確立了理想的治療方案。
我在治療中的反應,對海倫有著特別的意義。我做出恰當反應的前提,在於我們的交往越來越深入,在於我們都為治療付出了努力。心理治療最重要的原則之一,不是依靠單純的激勵,不是藉助于任何「符咒」或採取特殊治療方式,而是醫生與病人之間,要彼此做出承諾,要進行卓絕的努力。治療者必須為了病人的成長而進行自我完善,承受沒有退路的風險。他們要始終如一地關心病人,願意為此付出更多的精力。換句話說,真正的愛,是讓心理治療順利進行的最重要因素。
如今,西方的心理學著作,其數量之多,讓人眼花繚亂,卻大都忽視了「愛」這個題目。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印度教派的智者指出:愛,是力量的來源。然而在西方心理學著作中,只有個別分析心理治療成敗得失的文章,才偶爾提到愛的問題。而且,它們頂多是提到「親切感」、「同情心」等特質有助於心理治療取得成功。「愛」這個題目,似乎令心理學家們感到尷尬,以致極少提起。這種情形有諸多原因,原因之一是,我們常常把真正的愛與浪漫的愛混為一談。另外,我們偏重於所謂「科學治療」,認為它更加理性,更加具體,它是可以測量的一種治療方式,心理學當然也屬於科學治療的範疇。相對而言,愛是抽象的事物,是難以測量、超乎理性的事物,因此不能歸入科學治療之列。
專家們對「愛」閉口不談,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們認為醫生應同病人保持距離,這種傳統的治療觀念根深蒂固。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追隨者,對這一觀念的信奉程度,甚至有甚於弗洛伊德本人。根據他們的觀點,病人對醫生的愛都屬於「移情」,醫生對病人的愛則屬於「反移情」,都是不正常的現象,它們只能帶來更多的問題,應該竭力避免。
我認為這種觀點很荒謬。移情,一向被視為不恰當的情感反應和心理作用,但是,醫生在治療過程中,能連續幾個小時傾聽病人的心裡話,他們既不隨意打斷病人,也決不妄下斷言,他們能夠給予病人從未有過的關心,大幅度減輕病人身心的痛苦,在這種情況下,病人愛上醫生,完全是正常的反應。而且,在相當多的情況下,移情的本質,決定了它可以阻止病人真正愛上醫生。畢竟,移情只是短暫的心理現象,可以使病人初次感受到情感的力量,從而更容易使治療產生效果。有的病人配合治療,聽從醫生的建議,並藉助治療使心智成熟,醫生對這樣的病人具有好感乃至產生愛意,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在治療中摻入親情成分,可使治療更有起色,此時,想必心理醫生對病人的愛,就如稱職的父母給予子女的愛。
許多人產生心理疾病,都是因為在成長過程中缺乏父母的愛,或者得到的是畸形的愛。醫生給予病人更多的愛和關心,才能夠使他們的心理得到補償,使疾病更快地得到治愈。心理醫生不能真心地去愛病人,就無法使治療產生療效,更不要說立竿見影了。不管心理醫生受過多麼好的訓練,沒有真正的愛,或者缺少自我完善,心理治療只會以失敗收場。
由於愛和性有著密切關係,我們不妨對醫生和病人的性行為略作探討。心理治療具有「愛」和「親密」的元素,因此,病人和醫生容易彼此產生性的吸引力,發生性行為的可能性也跟著增加。有的心理學同行,對那些跟病人發生性行為的心理醫生大加痛斥。其實,他們未必真正了解其中原因。坦率地說,假如我經過細緻的權衡,判定要使病人的心智成熟,就必須和其產生親密的關係(包括性行為在內),也許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這種方式。不過,在我15年的從醫生涯中,至今還未出現過這種特殊情形,我也很難想象會出現這種情形。
正如前面所述,稱職的心理醫生扮演的角色,基本類似於稱職的父母的角色。顯而易見,稱職的父母不可能和孩子發生性行為。父母的職責,在於幫助孩子成長,而不是利用孩子滿足個人慾望。有責任感的心理治療者,會儘可能地去幫助病人恢復健康,而不是通過病人滿足自己的需要。父母應該鼓勵孩子追求獨立,這也是醫生對病人承擔的責任。在沒有這種責任作為前提的情況下,假如某個心理醫生宣稱,他跟病人發生性行為,並不是為了滿足私慾,而是為了鼓勵病人走向獨立,那麼他的話就必然是一派胡言,無法叫人信服。
當然,有的病人的確有性引誘傾向,容易把自己同心理醫生的關係,轉化為某種性關係。這隻會妨礙他們的自由和成長。現存的一些理論以及為數不多的證據證明:治療者與這樣的病人發生性行為,只能使病人的心理變得更加依賴,因此只會妨礙他們心智的成熟。即便醫生和病人沒有發展到性行為階段,只是談情說愛,也是有害無益的事情。我在前面說過,如果陷入情網,自我界限會出現崩潰,其獨立性又會出現大幅度倒退。
治療者同病人陷入情網,前者就無法客觀面對後者的狀況,也無法區分各自的需要。治療者愛他們的病人,就不該輕易同病人談情說愛。醫生必須尊重被愛者獨立的人格,區分自己和病人的角色。有的心理醫生甚至認為,除了治療以外,其他時間不可以同病人私下接觸。我尊重這一觀點的出發點,不過,我覺得不必做出如此嚴格的規定。當然,我過去在這方面有過失敗的經驗:我私下裡同一位病人接觸,對於其治療卻沒有多少幫助。與此同時,我和別的病人私下交往,結果彼此都有不同程度的收穫。我也曾為幾個好友進行心理分析和治療,而且一概取得了成功。通常說來,即便治療成功告一段落,醫生也應該冷靜而謹慎,保證自己與病人的私下接觸絕對不是為了滿足個人需要,而置病人的利害於不顧。
既然現代心理治療理論敢於一反傳統,把心理治療界定為真正的愛的歷程,那麼反過來說,真正的愛,能否使心理治療更有成效呢?如果我們真心去愛自己的伴侶、父母、子女、朋友,我們能為使他們心智成熟而進行自我完善,這是否也意味著我們是在對其進行心理治療呢?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我的妻子、兒女、父母或朋友出現了心理疾病,他們整天不是胡思亂想,就是自我欺騙,或不幸處於其他困境之中,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幫助他們,與他們密切溝通,儘可能改善他們的狀況。在此過程中,我還會忍受痛苦,不斷自律,從而實現自我完善。我對待他們的態度,就如同我對待那些支付金錢來找我看病的患者一樣。我從來都不曾設想過,我應該把自己的職業同私人生活一分為二。我不可能因為家人、朋友沒和我簽署過保證書,沒有付給我任何醫療費,就對他們置之不理,藏匿起專業知識以及所有的愛。假如我不肯把握每一個機會,運用學到的知識,儘可能地去幫助我所愛的人,努力促進他們心智的成熟,我又如何算得上是好朋友、好父親、好丈夫和好兒子呢?而且,我相信我的朋友和家人也會以同樣的態度對待我,幫助我解決各種問題。儘管有時候,我的孩子們對我的批評過於坦率,他們提出的所謂「忠告」也不見得有多麼成熟,但畢竟使我得到不少的啟示。我的妻子帶給我的幫助,也絕不少於我給她的幫助。同樣,假如朋友對我的個人問題視而不見,從未給過我任何出自真心的關懷,我也不可能把他們當成真正的朋友。實際上,沒有親人和朋友的指導和幫助,我的成長與進步就會大大滯后。所有建立在真愛之上的情感關係,其實都是互相勉勵、共同促進的心理治療關係。
當然,我並非一直這樣看待上述問題。在過去,我對妻子給予我的讚美的重視程度,要大於她對我的批評;我對她的依賴性的培養和扶植,絕不亞於我對她的獨立性的支持和鼓勵。作為父親和丈夫,我僅把自己看作是家庭的衣食提供者,我的責任就是給家裡帶回火腿和熏豬肉,而我理想中的家庭,是個氣氛溫馨而不是充滿挑戰的地方。我曾認為,心理醫生為了強化職業特性,經常對朋友和家庭成員進行心理實踐,絕對是危險而有害的,而且是不道德的。除了對濫用職業的恐懼以外,懶惰也助長了我的上述意識。給家人提供心理治療當然也是一種工作,每天工作八小時,顯然要比工作十六小時更容易。而且,醫生也更容易愛上這樣的患者———一個懷著希冀和渴望,主動涉足你的專業領域,主動尋求你的幫助,想藉助你的智慧而獲得支持的人;一個願意付費給你,讓你為他(她)診斷和治療,而且每次都限制在50分鐘以內的人。與之相反,你似乎不大容易去愛上另外一種人———他們把你的關注視為應盡的義務,隨意對你提出各種要求;他們從不把你當成權威人物,也不會懇求你給予指導。
事實上,你對家人或朋友進行心理治療,照樣需要自律,其強度絕不亞於在辦公室里的工作,甚至要付出更多的愛和努力。在我看來,一個人堅持不懈,跋涉於心智成熟之路,愛的能力就會不斷增長。
假如心理醫生被外界因素過多地限制,就不應超出自己愛的能力範圍,勉強嘗試其他心理治療。沒有愛的心理治療,不僅不可能成功,甚至只會帶來危害。如果你每天能「愛」六個小時,那麼你應當感到滿意,因為你的愛的能力,已經大於大多數人了。心智成熟的旅途是漫長的,你需要更多的時間學習自律,使自己具備更強的能力。只有這樣,你才能對朋友和家庭進行心理治療。在所有時間都能去愛別人———這是一種理想,一種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才可能最終實現的目標,但是,在短時間內,你根本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
從另一方面說,即便是外行者,只要他們富有愛心,即使沒有接受過嚴格訓練,也能夠進行心理治療。也就是說,對朋友和家庭進行心理治療,不僅適用於職業心理醫生,也適用於所有的人。
有時候別人會問我,他們什麼時候才能結束治療,我告訴他們:「當你自己能夠成為不錯的心理醫生的時候。」這一結論,其實更適用於團體治療的成員。許多病人不喜歡這種回答,有人說:「這太難了!要做到這一點,意味著我和別人交往,一直都要處在思考中。我不想考慮那麼多,我不想那麼辛苦,只想活得快樂些。」我經常提醒他們:人際交往是彼此學習和教育的機會,也就是給予治療和接受治療的機會。錯過了這樣的機會,我們既不能學到什麼,也不能教給別人什麼。即便如此,病人們還是會感到緊張和畏懼。他們說的是心裡話,他們不想追求過高的目標,不想讓人生過於辛苦。因此,即便是接受最有經驗、最具愛心的心理醫生的治療,大多數病人也沒有發揮出全部潛力。他們到了某個階段,就會匆匆結束治療。他們或許能夠咬緊牙關,踏上短暫的心智成熟之路,甚至是相當長的距離,但終歸難以走完全程。心靈旅行過於艱難,使他們只滿足於做普通人,而不想接近上帝。


愛的神秘性

關於愛的神秘性,我在前面做過提示:愛,是神秘的主題。迄今為止,愛的神秘性一直被人們所忽視。我回答了有關愛的諸多問題,但仍有一些問題難以解答。
譬如,愛究竟從何而來?有的人為什麼始終缺乏愛的感覺?缺乏愛,是導致心理疾病的主要原因,愛,則是推動心理治療的重要元素。既然如此,為什麼有的人成長於沒有愛的環境,經常遭受別人的忽視和虐待,卻健康地度過了童年和青春期?他們長大以後,即便沒有接受過心理治療,沒有得到更多的愛,仍然成長得健康而自在,甚至接近完美呢?與此同時,為什麼有些人的病情不比其他人更為嚴重,而且得到過最睿智、最有愛心的醫生的治療,病情卻始終沒有起色呢?
我將在後面的章節嘗試回答這些問題。也許,我的回答不能使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內)感到滿意,不過,我希望它多少有一些啟發的作用。
我在論述「愛」這一題目時,還牽涉到一些相關問題,我通常略去不談或一筆帶過。譬如,當我的愛人第一次一|絲|不|掛地站在我的面前,任由我欣賞她的胴體時,我的心中會燃起一種特殊的情感。那是一種敬畏的感覺,這種敬畏感由何而來呢?既然性|愛是人的本能,我就應感覺到性的衝動才對啊!單純的性的饑渴,足以維持種族的繁衍,敬畏的感覺又有什麼作用呢?性|愛的行為中,為何還有敬畏這一因素呢?我為什麼會體驗到美呢?美又是從何而來?我說過,真正的愛,其對象一定是人,只有人的心靈才具有成長的能力,可是,我們又如何解釋其他形式的美,同樣能夠帶給我們強烈的愛的感覺呢?比如,從事木雕的工匠嘔心瀝血,創造出的不朽的藝術傑作,還有建築于中世紀的精美絕倫的聖母雕像,以及特爾斐(古希臘城市)那座「戰車御者」的青銅像———這些作品都沒有生命,可是,它們的創作者,不都是懷著無比深厚的愛嗎?它們的美不正是來自創造者真誠的愛嗎?大自然的美不是同樣讓我們傾心嗎?我們有時把大自然稱為偉大的造物主,這並非沒有道理。為什麼面對美,我們會奇怪地產生哀愁乃至欲哭的衝動呢?為什麼幾小節的音樂旋律,會讓我們魂牽夢繞、唏噓不已呢?我清楚地記得:多年前,我六歲的兒子做完扁桃腺切除手術,從醫院回家的第一個晚上,見我疲倦地躺在地板上休息,就跑過來撫摸我的背部,我的眼眶瞬間湧出了淚水,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顯然,關於愛,有許多至今難以了解的方面。單純從社會生物學角度和觀點出發,未必能解答這些問題。普通心理學提供的關於自我界限的知識,起到的作用也非常有限。真正了解愛的秘密的人,也許是那些潛心研究神的人。


後記

《少有人走的路》出版以來,我收到過無數讀者的來信,每一封信件都讓我感動。它們行文流暢、妙趣橫生,有的信件還洋溢著真摯的愛心和祝福。除了給予本書大量讚譽之詞,不少讀者還隨信寄來各種禮物,其中包括某些作家的詩句或者格言,還有讀者本人深刻的見解以及他們親身經歷的故事。這些信件豐富了我的生活,讓我進一步意識到,在世界各地,都有人踽踽獨行,行走在人跡罕至的心智成熟之路上,而且默默走過了很遠的距離。無數的腳步匯聚起來,構成了一張龐大的網路,其覆蓋面積之廣超過我們的想象。讀者感謝我減輕了他們旅途的寂寞,我也要因同樣的理由感謝他們。
曾有讀者詢問我,我是否認為心理治療必然可以帶來理想的效果。心理治療的質量當然良莠不齊,不過我始終相信心理治療的意義無可替代。誠然,有的患者甚至與一流的心理醫生進行過合作,卻似乎未能從中受益。儘管如此,在我看來,大部分患者遭遇失敗的原因在於他們本身缺少興趣與意志力,以致不能配合治療中的嚴格要求。我還要補充一點:大約有5%的心理疾病是無法治愈的,而且,隨著治療中涉及的深刻自省,患者的病情甚至會更加惡化。所有認真閱讀並理解本書內容的人,都不大可能屬於這5%之列,但是,心理醫生都有責任挑選出極少數病人(我的意思是說,他們的癥狀極為特殊,或是病情相當嚴重,因此不適合接受一般的心理分析治療),採用某種更恰當、更有益的治療方式,真正做到對症下藥。那麼,什麼樣的心理醫生真正有資格對病人實施心理治療呢?不少尋求心理治療的讀者詢問我:如何選擇理想的心理醫生?如何確認對方是否有資格進行治療?我的第一個建議是:選擇醫生務必慎重,這是你畢生最重要的選擇之一。心理治療是一項不小的投資,不僅需要花錢,還要投人時間和精力。它就是股票經紀人所說的「高風險投資」:選擇正確,會給你帶來大筆「心靈紅利」;倘若萬一選錯,即使你表面上沒有受到多少傷害,其實你浪費的是寶貴的金錢、時間和精力。
所以,在精挑細選的同時,也要信任自己的感受與直覺。通常,和心理醫生交談過一次,你就可以知道對方是否適合你。如果感覺不適合,那就付清這次的費用,隨即另請高明。確定醫生是否適合自己,這種感覺可能很抽象,不過,通過某些具體的線索或細節,你就可以做出判斷。我曾於1966年接受過心理治療。當時,我對美國參加越戰的道德性不僅產生了懷疑,而且採取了明確的反戰立場。接待我的心理醫生,在候診室里擺放了諸如《壁壘》、《紐約書評》等雜誌,這些都是採取反戰立場的自由派雜誌,所以,我在見到醫生本人之前就已經對他產生好感了。
不過,心理醫生能否真正給予你關心,遠比他們的政治立場、年齡或者性別更加重要,這一點,你同樣可以很快察覺。一般說來,一流的心理醫生不應急不可待地做出樂觀的保證,或者不假思索地對病人實施治療。真正用心的心理醫生應該穩重而審慎,而且有所保留。作為患者,你可以憑藉直覺發現,在他們含而不露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是關心還是漠視。
通常,心理醫生首先都會和你面談,決定是否接受你。你也可以趁機面試他們,這沒有任何不妥。如果認為有必要,你盡可大胆詢問心理醫生:他們對於女權運動、同性戀和宗教問題有何看法?你有權得到誠實、坦白而嚴肅的回答。至於其它問題,譬如,治療需要多長時間,你的皮疹是否由心理因素引起,如果心理醫生回答「不知道」,你完全可以相信他們是在說實話。凡是受過良好教育、事業成功的專業人士,如果能夠泰然承認不足,通常都是正式受過專業訓練,而且是值得信任的人。
心理醫生的能力,和他們持有的證書幾乎毫無關係。愛心、勇氣和智慧都不能從文憑上顯示出來。例如,《心理醫生協會資格考核證明》或許是醫學界最高的資歷證明,代表持有者受過嚴格的訓練。它雖然可以讓你感到踏實,不必擔心落人江湖郎中手裡,但是,就心理治療的質量而言,有些專業心理醫生未必比心理學家、社會工作者或者教會牧師更加出色,甚至可能不及後者。事實上,我認識的兩位一流的心理醫生,甚至都沒有大學畢業。
口碑,通常是尋找一流心理醫生的有效途徑。假若你有一些可靠的朋友,他們對某個心理醫生的服務感覺滿意,那你何不接受他們的推薦呢?還有一種方式,尤其適合病情嚴重或兼有生理問題的患者,那就是去找職業心理醫生。職業心理醫生接受過心理醫學的系統培訓,收費也最為昂貴,不過,他們能從多個角度了解你的狀況。交談一個鐘頭,讓他們了解你的問題之後,你就不妨提出要求,讓他們把你介紹到收費低廉、非科班出身的心理醫生那裡。最優秀的心理醫生通常都願意告訴你,在附近社區中,哪些非科班從業者能力最強。當然,如果你感覺醫生和你配合默契,對方也願意接受你的求診,就不妨留下來,繼續接受治療。
如果你經濟緊張,而且沒有專業門診治療的醫療保險,可以選擇到政府、醫院下屬的精神或心理健康專科門診,去向那裡的醫生求助。根據個人財力,選擇適合的專科門診,也可以確保你不會落人江湖騙子之手。但是從另一方面說,專科門診的治療水平有可能並不理想,而且,你選擇心理醫生的能力也可能相當有限,即便如此,上述方式也不妨一試。
上面的建議和指導,可能不及你希望的具體而詳盡,但我只想提醒你一句(這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要使心理治療順利進行,心理醫生必須和病人經常溝通,建立起親密的感情。因此,你有責任挑選值得信任的醫生並接受治療。適合某一個人的心理醫生不見得適合另外一個人。每一個心理醫生和每一個病人,都是獨特的個體,你惟有依賴直覺自行判斷,當然,這其中會有風險。我真誠地祝願你一切順利,交上好運。考慮到接受治療需要極大的勇氣,我也佩服你能夠自負其責,做出最終的正確決定。
M·斯科特·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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